何叢／不知道（一個藐遠的、細小的聲音說）

photo：彭博社。

〔何叢／自由副刊〕

我不知道。

近幾年，我自言自語，或自問自答時，總是說我不知道。偏偏這是在過了所謂不惑之年以後。

不惑，就是不再困惑，凡事明通了，是嗎？我對於自己的身分，容貌，喜好，專長，能力，已經明通無惑了。但在C責備我，甚至近乎羞辱我的當下，我卻走進了一種渾沌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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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是在自己手裡，還是在神的手裡？我不知道。一個人到底有多少主體能動的空間？我不知道。人生歸零後，於我有沒有再出發的成功可能？我不知道。憑藉著微薄積蓄，我還能撐養母親多久時間？我不知道。長年海外奮鬥，返台時近乎兩袖清風，我能否承接得住親友目光所給的質疑和鄙視？我不知道。明天，明天是什麼呢？

C是我的老師，亦是我的老闆，我在此所有一切幾乎是他給我的。沒有他，我什麼都沒有。即或此生我以最青壯的黃金歲月奉獻給他。如師如父，這份情誼該續該斷？我不知道。事實上，我正激速滑進知天命之年，世界在我眼前的形狀，模稜兩可得可怕，一進一退之間，亦正亦邪，烏雲金邊不離不棄，暴雨和彩虹相愛相殺。

正當我明白真理的反面還是真理時，我卻得不到文人骨氣的操作手冊。亦當我淺嘗財物所帶來的生活安足時，我也不能確保少年時所堅定的豪氣信仰。又當我日漸領略人的微小和軟弱時，我同樣不敢深信自己可以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試想：

我能不要嗎？若那是滿盆美金。

我能放下嗎？若那是一生僅有而能有的。

我能不吃嗎？若那是孤船上唯一可食的人肉。

人內心的聲音到底是什麼？聽從所謂內心的聲音，就能找到真我，天天幸福稱意嗎？人的心真能被自己完全看透嗎？

終歸是：不知道能不能確定。

樹土鬆爛，再也不能確定了，所以才換得許多的不知道。那麼，這是否就算是唯一的「知道」？原來人到了某種時候，就是從知道變成不知道，而此「不知道」才是真正的「知道」嗎？

一位朋友感慨，每次填表遇到自我描述時，總是一字難以下筆。（是說自己難，反倒說別人容易些了。）難，是難在乏善可陳，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好東西嗎？不，其實不是。難，是難在無論怎麼寫，怎麼看，怎麼捉摸，多是形似而神不似。

這是我嗎？

一個藐遠的、細小的聲音說：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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