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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李桐豪/東京物語 - 上

2019/01/01 06:00

◎李桐豪 圖◎郭鑒予

圖◎郭鑒予

台北松山機場飛東京羽田,黃昏時出發,抵達已午夜。過海關,領行李,出航站,搭單軌電車至濱松町,再轉山手線到新宿。六天五夜的旅行是一只登機箱跟一個雙肩背包,輕裝簡便,三步併兩步在月台疾行,若非身後有必須等待的人,我可以走得更快些。

在樓梯轉角處停下來,回望,等她出現在我的視線中。

她來了,拖著咖啡色的布面行李箱慢慢走來,行李箱很醜很大很舊,她拖著行李箱像拖著一隻不肯走的老狗。她在我面前停下來,問她還好嗎?她笑說還好。我伸手去提她的行李,她用手攔住,說她可以。把她右手擋開,她又伸出左手來拿,我嘖了一聲,說這樓梯危險啦,一手拎一個行李,走下樓梯,但忍不住還是念了一句:「後一擺莫抵購物台黑白買,足重欸。」

上車,晚上十點鐘,都是夜歸人,滑手機的,讀文庫本的,醉酒睡得東倒西歪的,車廂無人喧譁,安靜如一考場,故而當她問我會餓否,那聲音格外響亮,格外刺耳,我搖頭,她沒放棄,口袋裡掏出一塊鳳梨酥,說是飛機餐扣下來的:「呷淡薄啦,汝歸暗攏無呷。」我悶著聲音怒吼著:「車頂毋通呷物件啦!」廣告辭令說法拉利一秒鐘能飆到一百公里,媽媽惹火小孩的速度也差不多是這樣。

然而媽媽始終不會覺得她惹火小孩了。她不言語了,山手線在高架上轟隆隆行駛,新橋、有樂町、東京,車站一站一站地經過,過了一下下,她又轉過頭來問:「今嘛去叨位?」「新宿。」「愛坐幾站?」「半點鐘。」「東京多大啊?」不知道如何解釋東京都二十三區規模,只得胡亂回答:「差不多係基隆台北宜蘭佮桃園加起來吧。」山手線在高架上行駛,上野、鶯谷、日暮里。大路朝天,兩側行人各走一邊,螻蟻一樣,來來往往,急急忙忙,她盯著望著窗外,歎了一句:「這咧所在這呢大,走散了,應該找無人吧。」

我心頭一震,小津安二郎電影《東京物語》鄉下老夫妻進城探訪兒女,老婆婆也講了一樣的話。她看電視的守備範圍,是八大韓劇台、東森購物台、和八十台後那些Call In唱歌的節目,那裡沒有小津安二郎,但面對這城市的巨大,五十年前電影裡的老婆婆,和真實的歐巴桑卻發出一模一樣的喟歎。

這城市確實很大,自新宿東口鑽出,車潮人流的熱氣撲面而來,《東京事變》、《不夜城》、《愛情不用翻譯》、《職場淫猥白書》……看過的書、聽過的音樂,褻瀆過的A片,這城市意象頓時在腦海炸開,一時之間天旋地轉,耳朵轟轟作響。我們在哪裡?

我們迷路了。臨行前一身傲骨,逢人便撂狠話:此次東京遊,不辦網卡、不開通漫遊,晚上只吃飯店WIFI,起來,不做科技的奴隸!但一出地鐵站就後悔了,我需要Google Maps!胡亂攔下兩個OL,掏出飯店訂房紀錄影本,用英文問歌舞伎町東橫INN該往哪裡去?OL啊了一聲,隨意指著一個方向,以日語嘰喳解釋著,我SOSOSO地應和,點頭稱謝。OL離去,她湊過來問我:「汝聽有喔?」「聽無啊。」深吸一口氣,順著OL遙指的方向眺望,目光鎖定百果園水果攤,是了,記得上次去歌舞伎町似乎經過這個水果攤,茫茫不知身何在,憑著腦海中模糊印象對付,兩個人沿著鐵道旁的馬路亦步亦趨,到底還是找到了旅館。

訂了兩個單人房,把她安頓好,返回自己的房間,關上房門,大大鬆了一口氣。抵達城市不到四小時,感覺卻像尼泊爾山區一日遊那樣的疲憊。旅程六天五夜,只有今晚能獨處,到底是保羅.索魯那樣橫越非洲,還是帶媽媽出門旅行比較慘烈?這在我心裡的確是個問題,儘管,安排都再老套不過的景點――築地市場、東京鐵塔、台場摩天輪、天空樹、一蘭拉麵、唐吉軻德,沒有要追求深度,我們是來當觀光客的,旅行的意義是白天出遊拍照,晚上當小編幫她把照片傳上LINE和臉書,景點愈芭樂愈好啊,這樣,鄰里街坊才知道她來到東京。

第二天,將芭樂行程進行到底:新宿車站西口搭小田急浪漫號到箱根,山中溫泉旅館一泊二食。旅館放好行李,跳上一輛環山巴士,她問:「今嘛去叼位?」「小王子博物館。」「日本太子住抵遐喔?」「法國欸王子啦。」「法國的王子哪欸住日本?」對吼,日本深山幹嘛蓋法國的小王子博物館?這個問題問倒我了,幸好觀光客從不追根究柢,觀光客只是笑吟吟地走進玫瑰花園,戴上墨鏡,彎下身搭著小王子的肩膀,說:「這風景真正水,幫我翕一張相。」

博物館參觀,洗手間尿尿,禮品店買小狐狸零錢包給小孫女,行程結束,趕赴蘆之湖搭海盜船。博物館斜對面有便利商店,等車空檔繞進去買水和飯糰,然後,沿商店旁邊的小徑走上去,路的盡頭有一棟雙層木屋,站在外頭張望著,又沿著原路走回巴士站。她問我木屋有什麼,來過這裡喔?我說沒有,隨便看看。那一年,日本神奈川縣為推廣短期遊學團,甄選台灣中學生參訪,我前去採訪報導。我說謊,那一年,一整團的人就住在木屋裡。

迥異於畢業旅行到風景名勝吃喝玩樂,這類的教育旅遊更側重學生們到各中學間的交流:語言交換、籃球社、茶道社等社團活動體驗。山居小屋一夜,中學生們和某高中料理社聯誼,青春鳥們在廚房擀烏龍麵,繫上圍裙頭巾嘻嘻哈哈,體驗青春沒我的分,當老師太嫩太菜,當學員太老,所有活動,我都是那個不能被除以二,畸零的餘數。高中畢業已經很久很久,但心智仍被禁錮在悲慘中學校園裡。望著青春鳥的嘰嘰喳喳,內心有一種說不出的窩囊和抑鬱,自艾自憐之際,手機響了,是台灣來的越洋電話,說罹癌的父親狀況不好,要我快回來。

日本導遊娶台灣老婆,中文流利,沿途愛說冷笑話,但跟他說家中有事,得更改機票行程,像是踢到他的睪丸一樣,他露出痛苦神色:「欸,這是團體機票,不好辦吶。」日本人走固定路線,做固定事,螻蟻一樣,勤勤懇懇,戰戰兢兢,但一旦抹去了既定路跡的氣味,慌了。他支吾其辭,說得請示主辦方,請他們去協調航空公司。我撂狠話,說無論如何明天是非走不可,不能改機票,就另外買一張。對話幾乎以翻臉收尾,隔天一早,搭他們的巴士下山,橫濱下車,搭電車至機場已是下午,沒有合適航班,過境旅館逗留一夜,第三天清晨第一班飛機回台北。

臉書上流傳一款心理遊戲,英文字母亂碼表格,前三個辨識出的英文單字,即今年運勢。回程中,我想起這遊戲:瞥見隔壁乘客《產經新聞》報紙蹦出漢字「遺言相托」和「盂蘭盆節」;注意力轉移到個人視聽娛樂,隨意點選電影是《鐘點戰》――未來世界,人人手腕分分秒秒流動著一排數字,時間即壽命,時間可用金錢兌換,可交易買賣,唯歸零就是死亡,窮人朝生暮死,富人強取豪奪,近乎永生。

那回程未嘗不是鐘點戰?東京羽田飛台北松山,出海關,領行李,登機箱跟一個雙肩背包,三步併兩步在機場疾行,捷運文湖線忠孝復興站轉板南線,台北車站又搭高鐵,台南出站攔計程車到奇美醫院。幾乎是快跑前進奔赴病房,一進門見他在床上用iPad聽江蕙,就他一個人,「媽咧?」「去買便當。」他神色自若,恍惚的剎那,我幾乎要以為其實只是有人打錯電話,他其實一點事也沒有,但他話鋒一轉,叮囑萬一怎樣千萬不插管,並要我去剪頭髮、刮鬍子。

「做人要清氣相,毋通爛軟親像流浪漢,知影否。」這幾乎變成我們最後的對話,隔日凌晨四點,他開始獨自一人的旅程,走了。黑暗的房間,遠行的人躺床上,我們圍在床邊,她癱坐沙發上嚎哭,身體被陰影吃掉了一半,因為是元宵前夜,醫院外有此起彼落的鞭炮聲。我們輸了鐘點戰。

海盜船緩緩行駛在平靜的湖面上,涼風徐徐撲面,往事在腦海翻飛。她站在陽光燦爛的甲板遠眺,笑咪咪地問富士山抵叨位?近年回台南,她老跳針似地抱怨父親工廠老員工忘恩負義,或感歎社會上都是錢在做人,始終是愁苦的神情,少見她的笑容。然而她搭海盜船,乘纜車去大涌谷,穿著浴衣在溫泉旅館走來走去,她事事好奇,有一種我從未見過少女神態,且胃口極佳,見我吃霜淇淋,說那是什麼口味,也給她嘗一口。

時間到底是放過她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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