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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洪玉芬／ 馬背上的舞步
眾聲喧囂中，邂逅了Sphinx Pyramids Guard，關於獅身人面像的遠古傳說，宛轉開來……
文．攝影◎洪玉芬
浩瀚的沙海，在開羅近郊的Giza Pyramids Desert，馬背上緩緩走過，渺蒼海之一粟。
「Habibi, Yala! Yala!」我低頭俯身，輕拍我的小馬情人，溫柔地對他耳語。
穹蒼下，無垠的沙海飾以波紋弧線，美麗、浪漫的故事再度被憶起，關於他和她的青春。
他善解人意，叩叩叩，一步一蹄，如舞步節拍，上上下下，我順從他的引領，噠噠的馬蹄，一聲聲，直叩我心房。
傳統市集，細讀埃及多彩的文化：琳瑯滿目的手工藝品中，包頭巾的阿拉伯女郎，增添街頭幾許風情。
說也奇怪，原本計畫騎駱駝遊金字塔，怎料到出租處，駿馬圖片一現，電光火石般，馬背是我目光焦點，瞬間變成我執拗的選項。
腦海中，閃過不久前在蘇丹喀土木牧場的一幕，主人騎在馬背，眉宇上揚，眼裡盪著笑意：「我愛馬，牠們是我的好朋友。騎馬，是一種享受，上下或高低，要隨著牠的節拍起伏，才能領略騎馬的快樂。」他的話，如音符，馬背上是五線譜。
開羅之旅，短短停留數日，天天上談判桌，錙銖必較，令人筋疲力竭。隔日星期五，人人上清真寺朝拜去，兩方談判人馬，偃武休兵，決定轉換心情，來個金字塔沙漠遊。
馬伕把馬牽來，讓牠蹲踞我跨上，卻是幾度跨足幾番縮回，膽怯，令我雙足套上千斤重枷鎖。馬伕助我一臂之力，騰空躍上馬背，倏然視野變寬變大，放眼望去，建築物如海市蜃樓般，邈邈遠遠。我正襟危坐於馬背上，緊執馬鞭，隨著馬蹄聲，一步一步，走過顛簸的泥土路街道。路人投注的眼光，幾許羞赧，稍分心，馬背一顫抖，我驚叫出聲。出了城廓，迎面而來，一片無垠的沙海，豁然開朗。
漸明白，在馬背上，心無旁騖，才能體會騎馬的美妙滋味。
沙路，崎嶇、凹凸不平，難以行走，像極了我的埃及歷史行旅。一路走來，躓踣難行，坎坷不斷，如另類馬背上的舞步，上上下下。
遙遠年代，開羅，尼羅河水淙淙流，高大椰棗樹隨風搖擺，風情款款。黑夜中，來往的遊艇，如河面上流動的鑲鑽。夜晚的遊輪上，邊晚餐邊欣賞阿拉伯女郎的肚皮舞，走過鬧市街心，燒烤的BBQ，炊煙縷縷隨風飄送，人手一支水菸的茶坊，排排坐，賣弄閒適的氣息。
沙海的蒼穹，散落的星星，遙不可及。我隻身來此，仍奮力向前跑，期待有朝一日跑至山頭，數看繁星。白天努力跑市場拜訪客戶，傍晚至中餐館，吃頓不怎麼道地的中國菜。希望，總是在前方，模模糊糊，向自己招手。
那時，很多流汗且無斬獲的日子，甘之如飴，因為年輕，日子還長。另一方面，埃及特殊的異國風情，令我著迷。
首次登陸，那是台灣商品在國際貿易盛行的年代，身為中小企業一員，市場開發一路篳路襤褸，卻是充滿希望的時光歲月。埃及，當時在非洲陸塊中，是名列前茅的經濟體。來自台灣的商展團，特別受歡迎，參觀人潮，絡繹不絕，對初出茅廬的我，怎不血液澎湃？看待每個來訪者，彷彿他們攜帶著大筆的訂單前來。直到白日殆盡，黑幕垂下，人潮漸散，才驚覺隨身的貴重之物──皮包，不翼而飛。
機票、現金、旅行支票、照相機等貴重物品，在我進入開羅不到二十四小時的光景，隨著皮包自人間蒸發，損失慘重。在尚未電子化的年代，遺失帶來巨大麻煩。從此，對這國度投下了不信任的眼光，埃及人一支喙糊瘰瘰。
但是，古文明泱泱大國，金字塔木乃伊是老祖先留下的智慧遺產，至今仍是埃及觀光經濟的來源。
山不轉路轉，蜿蜒的長路，順著尼羅河的流向，從發源地、上游、下游，到地中海沿岸。我小心翼翼，順尼羅河的流向，一步步踩過河流流過的土地，無論沼澤或乾旱、富庶或貧瘠。終於，在尼羅河上游，藍白兩支流交會的蘇丹喀土木，長期努力的足跡，終被看見，我公司優良的名聲傳到埃及來。開羅的新客戶，慕名尋上門，邀我當他的供應商。
一線生機，微微展開，在台灣競爭力漸失的時刻。
凡事，做或不做，成功或失敗，各一半機率。自年少離家，從一杯水自力更生掙起，永遠懷抱著樂觀的信條――「去做，心安。做了不成，我命。」開羅與台北雙邊人馬，你來我往，為新的案子努力。一絲希望，在遠方召喚，令人義無反顧，匍匐前進。那一刻，真令人血液賁張，這市場長久的耕耘無所穫，機會終於降臨，如跌倒山谷內，攀住了細藤樹枝。
工作，超乎想像的困難。因交易對象是國營事業，冗長、條文繁複的合約，如層層枷鎖綑綁，不輕言放棄的人，心室心房如何增厚變大，還是難以對抗。過程中的折磨，幾度心灰意冷萌生放棄，但是長期在商場如戰場，怎麼會甘心中途而廢呢？不戰到最後一刻如何讓人輕易繳械認輸呢？合約文字，英文阿拉伯文並列，法律公證使館簽章皆要具備，台灣最欠缺的是外國使館，這無疑是最大的折難。
如此，一關闖過一關。最後買賣雙方簽了字，言明十五日內買方開出銀行付款LC（國際貿易的信用狀）。鑼鼓鳴起，美好的一仗，似乎蓄勢待發。開羅與台北雙城，剎那間，空氣甜美，人們勤奮忙碌，地球似乎順著兩城運轉著。
倏不及防，非洲貨幣嘩啦嘩啦掉，大幅貶值，埃及鎊無以倖免。引頸期盼十五日已超過，LC（國際貿易的信用狀）仍不見蹤影，忐忑之心，惶惶度日，如此過了三年。
三年後，胎死腹中的案子，突然復活了。客戶開來了LC，悲喜交疊，流汗的代價有結果。但是，三年時間，不長不短，日新月異，4G變5G，很多東西走入歷史，當然也包括這個案子，機種型號規格更升一級，成本增加了。左思右想，一籌莫展，決定再翻山越嶺走趟埃及，當面跟客戶朋友握握手，道個歉，只能當朋友。
茉莉花革命後，開羅城彌漫一股淒清的氣息。豔麗的九重葛，怒放在高高的白牆上，拉出長長且孤寂的黑影。金字塔旁的五星級旅店，跌價美金一百元有找，諷刺的是竟然拒收當地幣，僅收美元。貨幣代表一個國家，若政府不爭氣如此，受苦的是普羅大眾。
從開羅到亞歷山卓港近郊的一個城鎮Baltim，來回七百公里，雖是高速公路，一路與坑坑洞洞的路面奮戰，車子競相飆速，大車擠小車，司機大哥神勇飆至近二百車速。夜晚，回到城裡已是飢腸轆轆，疲憊不堪。
食物，有時是困頓中的療癒處方。晚餐，埃及的典型阿拉伯食物，圓餅配Baba ghanoush（茄子削皮搗成泥拌橄欖油）或Hommos（尖嘴豆磨泥拌橄欖油），搭配青脆的黃瓜與鮮豔的紅番茄。再來一杯檸檬薄荷果汁，鮮綠液體透過玻璃杯，如瓊漿玉汁，酸甜滋味，不飲自醉。
食物，透過舌尖味蕾，給了溫飽，仍然治癒不了內心中憂慮。
因為延宕三年多的合約，突然要履行，滿頭霧水。三年，不長不短，足夠一個呱呱墜地的嬰兒，長成跑跳的孩童。時局變化大，物價上漲，成本增加，若照舊約走，等同拿磚塊砸自己腳。天下虧本生意沒人做，我千里迢迢來，硬著頭皮上門來，只是想當面說清楚，握手婉拒。
沒想到，對手一臉真誠，說他為這案子投下心血，已開出多張的銀行保證信，若我不支持，他將血本無歸。
接不接受？天人交戰。接受，給台灣商品一次反攻市場的機會，但冒虧本之險。
馬背上，窮目四周，邈遠寬廣。雁鳥，揚起潔白的羽裳，飛過孤枝林梢，穹蒼下，沙丘沙海，絕美的弧線，一波又一波，映入眼簾。天地一線，望去似無盡頭，個人渺小如沙海中之一粒。面對眼前壯闊波瀾的世界，不禁，屬於世俗的煩憂盡除，武裝輕卸，自我的捍衛建立起。
風，迎面吹拂；雲，高空躲藏，以為一切皆靜止，包括時間。忽地，小馬情人頑皮促狹地奔馳，我驚嚇，緊緊握住他的背鞍織帶，身微微後仰，專注配合他的節奏，興奮與刺激，如玩心大起的孩童，決絕隨他而去。
心裡一股聲音響起，不管天涯海角，就隨他去吧。
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馬背的舞步，彷彿為我開一扇陽光之窗。我緊握著馬鞭，上上下下，如人生的起起伏伏。在真實的人生裡，全力以赴，不就是為了萬一失敗時的準備嗎？
沙漠，一片廣袤，處處是路處處無路。正如我目前的處境，這個案子多年的擺盪，尋不到一條可行之道。曾經，一步一步往前走，以為是路，怎奈忽然回頭，人已至懸崖峭壁中，無路可走可行。千鈞一髮中，一念之間的勇氣，才是道路。現實生活中，在谷底幽微的時刻，不就是如此的寫照？
我做如是想。然後，我暗暗地做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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