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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書與人】說故事,是人類做過最棒的蠢事 - 賀景濱談《我們幹過的蠢事》

2021/01/26 05:30

小說家賀景濱。
(宋志雄/攝影)

專訪◎楊勝博

新作《我們幹過的蠢事》。
(宋志雄/攝影)

賀景濱(1958-)曾以〈速度的故事〉、《去年在阿魯吧》的自由形式帶來嶄新的小說風貌,新作《我們幹過的蠢事》再次帶來讓人愉悅的閱讀體驗。只不過,這次的場景從虛構的阿魯吧,拉到了遠在歐陸的德國柏林。賀景濱說,這是因為「人在外國的時候是最脆弱的,你所倚靠的東西不是你熟悉的,你需要暴露在任何不熟悉的東西之下。這同時也是在資訊世界之下,人要如何自處的問題」。

在大數據時代

尋找堅實的自我?

我們在社群網站、搜尋引擎、購物中心、手機APP上做的各種選擇,最終都成為大數據分析的一部分,反過來針對使用者的偏好投放廣告,進而影響了我們的決定,即使那品牌我們從來沒聽過──如果說《去年在阿魯吧》是在處理世界的客觀性,那麼《我們幹過的蠢事》就是在處理個人的主體性的問題,也就是意志、自我是否存在的問題。

「現在的自我,已經不是19世紀、20世紀那種堅實的自我了。現在我們沒辦法確定心靈或是思想這種東西是真的自己。我們不像巴爾札克那個年代,自我早已體無完膚了。」

為了突顯主體性的幻象,賀景濱加入虛構的《外星人柏林生活指南》,提出了「一堆粒子的集合有可能徹底了解一個粒子嗎?」的認識論問題,試圖解釋人為什麼無法真正認識自己。就像電影《異星入境》,語言學家藉由學會他們的語言,能看到過去、現在與未來之後,就有了全新的觀點觀看自己的世界,觀看自己,理解自己在宇宙裡的位置──以一種後設的視角。

賀景濱提到,哈拉瑞《21世紀的21堂課》認為所有科幻故事最後都會面臨到一個問題,就是心的問題。你所以為的意志,早就經過語言、社會、宗教與文化所影響,有太多東西將心塑造成現在的樣子,導致我們無法確認所謂的自由意志究竟身在何方。

賀景濱認為,「再過幾十年的發展,也許演算法能把心的成分條列清楚,最後那剩下來的一點東西就是我們的心,堅實的自我或意志,不過是想像、是幻覺。」而唯一有可能找到真正的心的,可能得靠著外來的超脫觀點才能做到,外星人的視角正是扮演著這樣的角色。即使一切不過是我們為了追尋假象而創造出來的假象。

當過去還沒過去,

未來就無法前來

賀景濱認為小說是最卓越的騙術,作者「站在我已宣告我是假的,一開始就告訴讀者我在騙你的狀況下所進行的騙術」。就像推理小說,作者在早已知曉謎底的狀態下,一步一步釋放出訊息,一步步釋放出線索,只是某種程度的隱瞞,最終還是會觸碰到故事的真相。這種隱瞞比宗教和政治都更要高尚,畢竟宗教、政治都是藉由掌控訊息與詮釋權來控制他人。

《我們幹過的蠢事》裡,主角不斷追尋著一名陌生女子的身分。最後是否找到真相,並非最重要的事。重要的,是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賀景濱說,這就像,「我沒有辦法回答為什麼要寫作,只能用寫作來回答為何寫作這個問題。」

對他來說,所有的事情不是已經發生,就是將要發生。小說家的工作不在創造沒發生過的事情,而是「提供觀點,告訴你事情如何發生,並試著回答可能的過程」。

賀景濱用《百年孤寂》當例子,馬奎斯試圖解決的問題,並不是拉丁美洲發生的事情很奇特,而是去理解拉丁美洲怎麼變成這個狀態,一切怎麼會走到這步田地的。也許在外國讀者看來,這一切都很魔幻奇特,但「想像事件可能發生的過程,才是小說家珍貴的地方」。

為什麼想像如此珍貴?賀景濱認為我們的文明是想像出來的,或許也能從科幻小說的多寡來判斷文明的進化程度。對他來說,「科幻小說的目的是要解決當下的問題。當北美洲正在流行科幻小說的時候,南美洲還在用魔幻寫實處理歷史問題。正是因為過去的問題還沒解決,才無法朝著未來往前看,看到那些現在、或即將面臨到的問題。」

聰明與愚蠢

本來就是一體兩面

《我們幹過的蠢事》讀來有些間諜小說風味,故事背景選在德國柏林或許也和此有關──畢竟,柏林可是冷戰題材電影熱愛的城市。

賀景濱說,小說裡的吐真劑「魔鬼的歎息」,其實也是在諷刺間諜小說,因為「你用什麼東西來得到真相,之後也還會有類似的東西的存在」。於是,間諜變成反間諜,然後反反間諜、反反反間諜,最後就陷入了寫作的困境之中。寫到最後,看似聰明的間諜故事本身,似乎也成了一件蠢事。

他也提到,人其實一直不想當人,因為人們嚮往的是超人、聖人,社會要求我們做不一樣、不平常的人。人類有非人化的傾向,所以才會創造出神。更物質化的描述,是人都有渴望掌控物質、控制他人的欲望。像是奇幻或是科幻小說裡,許多角色有著控制物質、掌控能量的力量,內心的渴望變成了具體化的想像,神就是這樣產生的。現實生活更是如此。

於是,許多蠢事因此而生,但蠢事也未必是壞事。

做蠢事,有時候就會像是洋蔥一樣,一層套著一層,剝到最後發現裡面除了眼淚什麼都沒有。賀景濱認為,「做蠢事,就是製造事件來消解時間。除此之外,人類一直在幹蠢事的原因,是因為不嘗試錯誤就無法前進。或許我們可以說,人類所有的成就都是從嘗試錯誤而來的。」

賀景濱說,如果要談人類做過什麼蠢事,第一件蠢事是製造出了網路,讓人們不斷將個人訊息丟到網路上。第二件蠢事,就是開始試著消解自己,消除自己的蹤跡。有人說電腦或是機器人將會超越人、取代人,對他來說,在人類還沒有被取代之前,早就自己把自己消解掉了,最後被取代的可能都是不重要的部分了。

但也許,一如作者在書中所說,「聰明和愚蠢本來就是一體兩面,完全符合物理對稱性和守恆定律。而不管聰明或愚蠢,全都來自於他們的敘事本能。人心不只是邏輯處理機,也是故事處理機。」無論真實的自我是否存在,人工智能是否會取代人類,唯一不變的大概是:說故事,是人類做過最棒的蠢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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