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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林妏霜/一月降下電話亭 - 2之1

2021/03/26 05:30

圖◎郭鑒予

◎林妏霜 圖◎郭鑒予

我倚靠在門框上,右側肩膀那裡傳來皮膚與不平的木頭接觸的感覺。一點潮濕又寒冷的氛圍,身體應該剛剛出了使用過後的浴室。有一個高低差的感官印象,應該是其中一隻腳踏在了門檻止水墩。一台帶著大屁股的傳統電視機,放在書桌上。我看著電視機裡的演員,在一個偏黃的色調裡說話。只是需要一點聲音在旁邊,我似乎沒有聽進去,漫不經心地刷著牙。我記得那是《星際大戰》系列電影的連播企畫,有這樣的廣告留在腦海裡。但卻無法肯定而準確地說出,我為什麼要把這個畫面記住?這個地方在哪裡,又是哪一年的哪個時候?只能倚賴事後推測。

沒有事件發生,所有的物事彷彿都留在僵硬的一格,等待我用相對的方式重新拼貼。但只要稍稍回想,就覺得非常頹然,那也應該是一時片刻心情的重映。更像是記住了一場夢境般,卻殘留一個身體的感覺:有一根不能被看見的提偶線,虛假又反覆地運動,提拉著所有敘事與意義的展開。

當我想要向他人說明我生活了數十年的地方,仍說不出那些街巷與路名。或許在聆聽者的想像裡,家鄉更接近我不真的熟悉的異鄉。我不知道明明從青少年時期就開始去的鹽酥雞店,店名到底是什麼。當我提到某間店舖的位址時,總必須說它在什麼什麼公家建築(通常是郵局)旁邊,什麼什麼連鎖店(通常是藥妝店)附近。這屬於我的Google Maps,我的按圖索驥。原先就擅迷路,看地圖的時候總不知道該面對或背對目標。那種出口直走的指示就得猜測往左或右,沒有運氣,時常猜錯。對我而言,那是一種抓取什麼的模組,一種抵達什麼的記憶點。只是也常常忘記,事物總是消逝得比想像更快,過一陣子覺得有點懷念,再去尋找,原址上的那棟建物或許還在,但原來的裝潢已經都沒有了。

當我與還不甚相熟的朋友解釋某個發生過的事件,解釋那些事件帶來的後遺症,重複地解釋那時與現在的自己,才突然重新意識到的一件事:我或許總是以更容易毀壞的東西當做標的,搜尋那些相對的位置,以形成自己的記憶。

學生時代,因為這樣的記憶法,吃了點學生式的虧。一位嚴厲的音樂老師,要我們一學期至少參加一次藝文活動,否則最後會在總成績上扣分。住在偏鄉,跨過兩個城鎮,去讀沒有選擇的升學女中。凌晨五點起床上學,騎二十分鐘腳踏車,到客運站搭乘學校專車,在車上背早上小考用的英文單字不知不覺睡到腦袋不停敲窗,一個多小時的時間才到學校的孩子。也沒有錢,只能參加週末那些借學校場地舉辦的免費公演。約了同學,完完整整地聽了一場音樂會。到了向老師登記的那日,說得出音樂會裡有某首曲目,指揮做了什麼。我看著那個以偏心出名的老師,沉著臉,沙啞的聲音,吐出質疑的話語,原子筆頭在她的筆記本上噠噠敲出聲音來。儘管委屈,但就是無法在那下課到上課的十分鐘想起那天到底是幾號來著?年少的我,只是強調自己真的真的去過了。幸好一起去的同學在這樣的拉鋸中看不下去,跳出來作證。但期末出來的音樂成績,終於全班最後一名。沒有餘裕的人對於這樣的空隙,別無他法,只能臣服。這大抵也是另一種時間與記憶之間的銀貨兩訖吧。

那是一種非日常的圍攏。因為感受的方式,以及感受所出現的方式,定義了四分五裂的我,定義了我的生活與我的記憶。那時開始,我有點明白:有細節,可以指出細節,但在某些人眼裡不像真的,就不能是真的。

年少時光,你的專屬記憶常常被遣送回返。尚不知道比謊言還要謊言的故事,往後俯拾即是。我突然想起那個童稚時期流行過的,在他人的任何話語後面接下「的相反」的遊戲,會否那些表現出來的東西,加上了括弧號,最終全部都相反,都能夠翻新?而這樣無法準確指點出各種符號,甚或提出一段記憶以證清白的自己,似乎也有種什麼都不上心的嫌疑。彷如一隻程式系統的瑕疵小蟲。

在那個狀態裡,任何人都能生產懷疑。而那些自己記不起來的事,也總是成了他人評判自己時的過欄障礙。任何可能性都覺得是選項,於是成為一個時間感與方向感都極差勁的人。

小說家艾加.凱磊的〈謊言之地〉――當你在生活裡遇上你童年開始所說過的一個又一個謊。那些你以為無關緊要的小謊言,都重新安插在你的生命裡。那些以寫作為技藝的人,會不會曾經為此感到恐懼?我開始想要訴說關於自己版本的記憶,記住那些艱難敘述,無依無靠的時刻,即使用笨拙的語言。有時是因為恨世間,恨那些為了人際的集點紅利,誕出的浪費、虛偽與荒唐,說出來的令人厭惡的半真半謊言。

有時突然就這樣降下了一條提偶線,在我頭上,與後來的情感連動成了三角形。我也將會明白,人們在公開表演裡,假裝它不存在亦不需要看到那條刻意透明的提偶線。人們並不想學習成為提偶的傀儡師。但那些一牽一動一頓就是人所存在的痕跡。而死亡日復一日,在創造,在實與虛之間創造。有時則是拉著文學虛構的那一條線。

我以為自己總是先記住了那些屬於旁邊的東西。

為了那年夏天雜誌社協助舉行的跨國會議,被指派承辦這項工作的我在前一年開始著手規畫。一一寫信詢問我地青年創作者、研究者參加的意願。與他地來來回回通信,附件ABC,統整了三個窗口的不同資訊。我記得因為期限的關係,某晚近十點仍在辦公室修改企畫書裡的字句、調整字體字型,趕著夜間郵局的關門時刻。我記得第一次去大單位,搭高鐵也是人生初體驗,吃不下任何東西,有種原始人搭上時光列車來到現代的感覺,一直看著窗外的機械。三個多小時極快,時間感卻仍慢,風景模樣啥也沒記住。到達館舍,一起過去的上司負責口頭報告,我坐在旁邊呈現內容操作電腦的向下鍵。一緊張就面無表情。餘光看著聽取報告的一位人員,吃著外帶紙碗裡的粿類或鹹粥,那時才意識飢餓。美食之都,美麗古都。沒有停留。早上從辦公室出發,跨越幾座城市,傍晚又回到辦公室。

其後浩浩蕩蕩成行了二十六個人。每一封信主旨用一樣的方頭實心括號,提醒證件、提醒航班、提醒住宿、提醒議程。新增的修訂的更改的。處理海報、封面、文宣品的溝通與校對。各式證件的新辦重辦,出國回國日期的不一。收取兩吋照片、收集所有稿件。所有細節瑣事進度,連帶所有與會者聯絡方式臉書帳號枝微末節都填進EXCEL五六七八個分頁裡。還沒有時間去辦我的護照。

某天晚上,約八點半,因為那是平常下班回到租屋處,看有人仍用餐走進去被周圍餐廳拒絕又走出來的尷尬時間。有一陣子的確大量吃著營業時間較晚的滷味或者鹽酥雞。回到房間打開電腦看見,V在她的臉書轉貼了一個數位藝術中心的展覽活動。地點就在我當時租屋處的捷運站附近。我想著週末休息過去看看。

V在創作者、藝術家、評論者各種身分都極好,我亦是她的追跡讀者之一。這場會議邀請她以研究者的身分加入。通訊往來中間,她突然告訴我她讀了我關於台灣電影的碩論。那時我已離開學術場域約八年之久,畢業之後的工作也與文學毫無相關,沒有涉入自然不再關心。因為種種原因,自己仍寫著什麼也已經不寫什麼。但她不經意的溫煦話語,覺得自己做過的事不是全然失去了曾經以為有的意義。

最後一次臉書私訊,告知她最後確認的與會者名單。她的文字傳過來,最後一句是:開心!

千里而來的,正在路上。非常期待見面。

那時是六年前的一月,她永遠睡去的十天前。

獲知消息的那天早上,我坐在辦公室裡。除了每月專題的籌畫邀集,還有一項工作是記錄台灣文學圈子裡重要的訊息。我坐在辦公室裡,以固定的格式,補上了V的一則記事:生卒年、學歷、著作。同時預備進行下個月號的紀念小輯,邀請V的朋友寫紀念文章,邀請V的朋友提供生活照片。從那時我慢慢感受了一道有裂痕的玻璃,戲劇性地阻隔在那裡。在我與生活裡。在我與世界裡——世界一片模糊,只有悲傷的感情確鑿無誤。我坐在辦公室裡忍不住哭泣。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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