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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陳幸蕙／知名作家及其他
圖◎吳怡欣
◎陳幸蕙 圖◎吳怡欣
一位在出版社擔任編輯的朋友，寄來他們將出版的新書，問我能否掛名推薦？
抱著先睹為快的心情，讀完這平易雋永、可稱優質的書後，我寫了封簡短Email給她，表示好書當前，樂於推薦。
編輯朋友很快回覆謝謝，並附帶一問：「您掛名的稱謂可以用『知名作家』嗎？謹在此徵求您的同意。」
其實，如例行公事般，簡單回覆「同意」即可，對於這樣的徵詢，誰會拒絕呢？
但我卻在「知名作家」這個詞上停了下來，逡巡不去，且想起自己三十多年前初投身寫作時，曾對「作家」一詞玩味良久，並曾在自己的手記上如此寫道：我不太輕易使用「作家」這莊嚴的字眼。
在我心中，寫作不是玩票或賺取外快的方法，而是嚴肅的工作、責任和使命，是內心無可推卻躲避的召喚。
在寫作時，作家是誠懇專注、全力投入的；擱筆不寫時，為構思、催生下一部作品或超越自己在藝術上的成就，他也不斷在觀察、關懷、思考，並尋求自我提升之道。
而當作家終於，忠於自我地把作品完成且獻給這世界時，他感到充實快樂；但短暫休憩後，他必又再重新提筆，從事新的耕耘。
因此，寫作是終身的事業，作家是一世的職銜，這樸素的桂冠，只該授予那擁有豐活才情，又長年孜孜筆耕的人才是。
……
當然，這只是我自己非常個人化的看法，不足為訓！
且三十餘年後回顧，上列敘述中「寫作是嚴肅的工作」一句，我亦覺得可修正為：寫作是兼具了「嚴肅」與「有趣」兩種性質的工作。
嚴肅的是精神與態度，有趣的是「游於藝」的心情與身段。
不過大體來說，對於自己當年這非常「龜毛」的個人偏見，基本上仍是認同的。
而也許正因為自己實在是個「龜毛」的人吧！
因此，平日若有人介紹我是「作家」，我常半開玩笑說自己是「坐在家裡的人」。
若逕稱「名作家」，則戲稱自己是「有名字的作家」。
然後，當有人表示將「拜讀」我作品時，我亦往往微笑建議：「不必拜讀，坐讀即可。」
至於初次見面，一迭連聲客套直說對我「久仰」的人，更坦誠提出健康取向的忠告：「不要久仰，久仰會脖子痠喔！……」
諸如此類，詼諧之外，其實，倒也不失為內心真話。
因此，關於「知名作家」，面對電腦螢幕上不住閃動的游標，認真思考後，我如此回覆那位編輯：「若『知名作家』是宣傳慣用語，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雖然『知名』與否，對終生服役的作家而言不重要，但對讀者來說，卻很可能是他，決定是否購買此書的一個重要依據。」
按鍵寄出時，我想起了美國近代女詩人艾蜜莉．狄金生。
這被譽為「19世紀美國文壇奇蹟」，且與惠特曼同被奉為「美國最偉大詩人」的女作家，長年隱居新英格蘭小城阿默斯特，人稱「阿默斯特的修女」，是隱姓埋名、終生默默無聞、滿足於做個「無名小卒」的作家。
她一生共寫了一七七五首詩，卻只發表過七首，且這七首據說還是親友偷偷代為投稿的。
因為艾蜜莉一生全無發表欲望，只是非常純粹地為寫作而寫作，在她心中，藝術家的「上帝」不是別的，就是自己的藝術感受；她認為，不為掌聲、稱譽創作，才能專心致力於「心靈書寫」，使作品達到一種自由純淨的深度與高度！
如此絕對自我、堅守初心的寫作態度與理念啊，常令我覺得，艾蜜莉，呵，就像每日在陽光下，怡然整理、照顧自家庭院花花草草的園丁，歲月靜好，日子何其專注純粹！雖無所求於名利，但想必恬淡充實、愉悅清寧，真令我雖不能至，然心嚮往之！
艾蜜莉曾有一首出以輕嘲諷、微幽默，膾炙人口的小詩〈我是個無名小卒！你呢？〉（I’m Nobody! Who are you?），是所有艾蜜莉．狄金生詩選集必選之作，這首簡潔的趣詩是這樣的：
我是無名小卒！你是誰？
你也是──無名小卒？
那咱倆是一對！
噓，別說出去！他們會宣傳。
當個大人物多累啊！
像青蛙一樣，到處招搖
在冗長六月
向一窪崇拜你的泥沼
把自己的大名──
宣揚！
我猜，艾蜜莉寫這首詩時，安靜的臉上，一定漾著清澈的微笑！因為那其實便是她個人的精神宣言。
很高興，艾蜜莉是這樣一位選擇終生服役、樸素自在、專注於「心靈書寫」的作家。
對終生服役的作家而言，若「知名作家」一詞當前，是否，終只能微笑以對呢？
而若更進一步問他（她），在名與實、在短暫的世俗名銜與橫亙一生的工作間，何者才是真正值得追求的？
那或許，也只能借用陶淵明詩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來回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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