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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中篇精摘】 賴香吟/凱西小姐 - 2之1

2021/12/11 05:30

圖◎吳孟芸

◎賴香吟 圖◎吳孟芸

凱西小姐邊洗碗邊聽音樂,以前她也用洗碗機的,幾年前機器壞了,沒法修,又不想換新。一個人,一隻鍋,幾張盤子,幾個杯子,頂多苦惱天氣冷,水溫低,指頭不聽使喚,要不是撞了邊邊角角,就是常把杯子摔破。

不過,打開餐具櫃,滿的呢,凱西小姐不在乎地想,老死之前都還夠用的吧。

「妳這樣想,那就真老了。」小妹前兩天才在電話裡數落她。

她呵呵笑答:老,還不老嗎?老也沒什麼不好,這些年她覺得挺快樂,打扮過活都自在,該鬧的都鬧過了,巴黎那些年,頂著厚重瀏海,眼影塗得又濃又黑,黏上又長又翹的假睫毛,人人都學碧姬.芭杜,愈禁愈反著搞,把國旗當浴巾用,把長靴穿得像聖杯,哎呀,凱西小姐茅塞頓開,原來男人眼中的性感是這樣。

多少年以前的事啦?翻箱倒櫃,講這些?

Wie einst Lili Marleen 一如從前,莉莉瑪蓮

Wie einst Lili Marleen 一如從前,莉莉瑪蓮

音樂都唱到盡頭了,講這些?

凱西小姐洗好碗,取來擦碗巾,還有一輪呢,這兒水鏽重,不把杯盤仔仔細細擦乾,洗了跟沒洗一樣。她讓音樂再轉一遍,馬可留下來的瑪琳.黛德麗,多得很,凱西小姐老死之前,夠聽了。

馬可明明不老,卻老聽黛德麗。住在紅島那段時光,有客人來,他一定就要指著斜對街的窗戶,跟人介紹黛德麗在那間屋子出生,沒客人來,拉著她隨節拍,從一間房跳到另外一間房,老錄音沙沙作響,技術有限得很,寫歌與唱歌的人卻充滿了自信,天地混沌初開,世界同時點了燈,黃金時代,創新都真正是新的,新的都充滿了光芒……

黃金時代,這詞是曹老師教的,曹老師一定知道黛德麗,昭和摩登什麼都學,怎麼可能漏過黛德麗?曹老師這代人就呼吸昭和摩登的空氣長大,何況是在東京?可他從來不說,歷史系的楊老師也不說,那代人,不說的事可真多。馬可說他父親也是如此,以前的事絕口不提,不想理人的時候就在後院吹口琴,就吹這首〈Lili Marleen〉,吹呀吹,吹到旋律結束的時候,垂下頭去……

馬可還活著的話,要滿七十了。七十歲的他們會一起做些什麼呢?舞,能跳還是要跳的,不能跳就作伴去樹林走走,不能走了,坐著看花都好。曹老師呢?她出國多少年,曹老師就走多少年了。

凱西小姐不怎麼計算年紀,但一算別人的年紀,也就忽地意識到自己竟然已經越過馬可、曹老師、父親所活的年紀,現下活著的這一段,早就沒了參考範本,倒是以前在他們身上看不懂或不以為然的,如今倒有了幾分理解──這是所謂人生領悟嗎?可到這種時候,人愈走愈靜,愈走愈少,要領悟做什麼?這些年,同學親戚一個接一個死,老同學千惠寄來明信片,還說顧公子在紐約急驚風地走了。

記得的男人都死得早。是怎麼啦?

凱西小姐把洗好的碗盤歸位,水槽也一併擦了,終於,坐下來,給自己倒杯睡前酒,專心聽起音樂來。

Die Seligkeiten vergangener Zeiten 過去的那些幸福時光

Sind alle noch in meinem kleinen Koffer drin 仍然珍藏在我那小小的行李箱裡

Ich hab noch einen Koffer in Berlin 我還有個行李箱在柏林

黛德麗女巫似地,把每個尾音都唱成魔法,讓每個單調的房間都瞬時變了氣氛,馬可拉起她的手,旋轉,再旋轉,從一間房,再轉到另外一間房……

On a chanté, on a dansé. Et l’on n’a même pas pensé à s’embrasser(我們唱歌,我們跳舞,不假思索地擁吻)──哎呀,錯了,這兒不是香榭麗舍大道,是西柏林呢──RIAS Berlin,要開始了,馬可的廣播電台又要播黛德麗的柏林錄音啦……

「Eine Freie Stimme der Freien Welt(自由世界的自由之聲)」馬可模仿台呼,在她耳畔輕輕吹氣:「A Free Voice of the Free World,我還沒有去過Free China呢。」

Free China,馬可說得像情話,卻使凱西小姐感覺苦澀,兩個字都像身外之物。

「Ich hab noch einen Koffer in Berlin……」馬可邊唱邊說:「你知道我們就是那個行李箱嗎?」

凱西小姐抬頭望他,視茫茫,哪知是真是假。

「我們被留在這兒了。」

凱西小姐支著頸子,把曲子聽到最後,關掉廚房的燈,走進浴室,卸妝,洗臉。

「Ich hab noch einen Koffer in Taipeh……」巴黎的小妹,老愛改成這樣唱。

何必呢?凱西小姐想,當初不就是想離開,才走呀走的,走到了今天。

「走,趁少年走。」教英詩的曹老師不耐煩地揮手。

凱西小姐走得夠遠了,一張遠洋船票,繞呀繞,半個地球,香港上船,馬賽下船,搭火車到了巴黎。

凱西小姐從艋舺來,龍山寺香火百百年,寺前點心百貨鬪熱鬧,長輩聊天會說這兒是北皮藔、八甲町,寄信填資料寫成康定路、廣州街、昆明街,凱西小姐到了會看地圖的年紀,才知道原來康定、廣州、昆明是中國西南邊的城市。

凱西小姐穿過川端町,行過羅斯福路,來到台北城南,摸不著頭緒的地名,截然不同的景色,農田、水塘與苗圃灰撲撲,大學校園裡也野荒荒,剛蓋好的教室與宿舍孤零零,唯有從前文政學部人氣活絡些,院外椰林道筆直而去,一端遠山層層婉約,一端青天白日滿地紅高高地在校門口的堡壘警衛室上方飄動著。

凱西小姐和千惠去找曹老師做導師。千惠家裡本來就和曹老師認識,順理成章,倒是凱西小姐,曹老師一語不發盯著表格,以為他要搖頭了,才悶聲道:「聽講恁爸爸是杜先生的學生?」

父親的名望,不,杜先生的名望,凱西小姐是早知道的,台灣第一位醫學博士,厝裡成天講杜先生的事蹟,父親做人、健身都以杜先生為尊,就連教養兒女也以杜家小姐做榜樣,不過,只有大哥大姊來得及念完整套學制,二姊先是碰上戰爭,後又碰上換政府,兩種國語都讀得零零落落。凱西小姐一轉成為ㄅㄆㄇㄈ模範生,還進了杜家小姐讀過的高等女學校,穿上新的綠衣黑裙,英語成績很不錯,父親便接著說杜家小姐當年從京都回來台北帝國大學,做了第一個台灣人女學生,就是專攻英文學呢。

凱西小姐爭氣考進台北帝國大學──不,該說台灣大學──父親卻因為旅途勞累,心臟病發去世了。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時代還是這樣子的。凱西小姐家中失了支柱,陰盛陽衰,好像她們終也成了時代的未亡人。望你早歸,父親是不會回來了,躲過從軍,躲過二二八,依然沒有福分繼續活下去。醫院不再點燈,只剩下「德施仁術」的匾額,提親的媒人少了,偌大的屋子裡,寂寞的母親與二姊畫著洋裁版樣,成天開著電台說書唱歌,心酸苦戀,前途茫茫,被背叛的悲哀,有些日語,有些台灣話,旋律與唱腔都差不多。

「唉。」母親聽煩了,會歎氣:「以前日本歌是日本歌,台灣歌是台灣歌,怎樣這馬摻濫做伙。」

凱西小姐知道母親說的日本歌是哪幾張唱片,台灣歌又是哪幾張,從五、六歲年紀,她就喜歡盯著那些黑色薄餅似的東西,轉呀轉地,滑出聲來,簡直天地魔術:

月色照在三線路,風吹微微,等待的人,哪未來

花落土,花落土,有啥人當看顧

雨無情,雨無情,無想阮的前程

一面一首,即將唱完之前,小小凱西總搶著要換唱盤,古倫美亞管弦樂,Columbia,那大概是她最早認得的英文字,小小凱西帶著稚嫩嗓音學唱盤裡的歌,不管怎麼唱,大人都含笑誇她唱得好聽。來到花樣年華,愈能唱,反倒愈不愛唱了,補破網,燒肉粽,台北上午零時,鑼聲若響,凱西小姐即使懵懵懂懂,也能感覺隱隱的怨歎,唱在歌裡,彌漫在日常生活裡,教人不開心。死的死,半死不活,屋裡一年一年老,心事醬菜似地藏床底不見天日;凱西小姐不想那樣過日子,長輩們也三叮嚀四交代,讀冊就好,惦惦無代誌,千萬莫睬政治。

那種年紀,哪明白什麼政治?雖然腦海殘存兒童時代見過的恐怖,不懂西本願寺為何變成大雜院,不懂早晨露水清新,為何有人神色那樣哀悽?別問,大人神色早教會她們別亂問,問了也不見得有答案,有答案也未必能說出來,說出來呢──

──是恐懼,就是恐懼,太恐懼了,一道白色的強光刷過去,看見的人都要瞎了眼。

聽歌吧,唱歌吧,台語煩,國語煩,凱西小姐查字典、背英文,跟著旋律蹦蹦跳跳:

Seven lonely days make one lonely week 七個寂寞的日子,成了寂寞的一週

Seven lonely nights make one lonely me 七個寂寞的夜晚,成了一個寂寞的我

明明有點悲傷的歌詞,不曉得為什麼卻那麼高興地拍手,轉來轉去地放,轉來轉去地跳,後來還配了華語詞:

給我一個吻,可以不可以?吻在我的臉上,留個愛標記

給我一個吻,可以不可以?吻在我的心上,讓我想念你

戀不戀愛都無所謂,光唱就開心。偏偏不多久,被禁了。

索什麼吻不像話,唱得哼哼唉唉也太煽情。

凱西小姐規規矩矩進了大學,校園寒風剛過,荒地冒出來的新芽,按步就班讀英文散文、小說、詩與戲劇,背讀三民主義、中國近代史、體育與軍事訓練。系上老師大江南北,系主任風度翩翩,待人也好,但神色總是憔悴,彷彿此地風物如何溫潤也無法給他安慰,讓人心裡生出幾些悽楚。同學亦是大江南北,聰明人多,有將軍、司令、外交官的兒女,也有法官、醫師、社長家的孩子,各有各的口音,除了國語,能講四川話、廣東話也挺上等,就是別講台灣話。

曹老師就是台灣腔,搞得帝大博士也要貶值。「戰爭日本時,我猶會使刁故意講胡蠅、棺材、放屎尿,這馬呢,這馬欲講啥物?講來講去,若是教會曉恁欣賞啥物是Rhythm,啥物是Rhyme,就差不多了。」

Rhythm是節奏,Rhyme是韻律。曹老師講莎士比亞最耐煩,一首十四行詩講兩星期,反正是選修課,願者上鉤。To be or not to be,文學裡是個Question,現實卻沒得選,說一套做一套的人多的是。曹老師門下,凱西小姐不算出色,卻最能欣賞老師笑話,成天看西洋電影,後來有了AFNT,鄉村、藍調、搖滾各式各樣音樂,之於凱西小姐簡直是發現新大陸,白天聽,晚上聽,午夜也聽,The other side,是的,那些激烈的音樂讓她接通了另一個世界,儘管隔著廣闊的太平洋,美國流行聽什麼,一會兒就傳進她的耳朵裡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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