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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中篇精摘】 賴香吟/凱西小姐 - 2之2

2021/12/12 05:30

圖◎吳孟芸

◎賴香吟 圖◎吳孟芸

千惠也聽AFNT,為的是練聽力,她從高中就受曹老師指點英文,進了大學不管哪個科目都比凱西小姐用功,筆記密密麻麻,大學還沒畢業,陪著理工科的男朋友準備留學考試,戀愛結婚赴美一起規畫。最受曹老師鍾愛的顧公子,同樣年少就在曹老師家學英文,讀原文書完全不是問題,學校裡的課他還嫌無聊,很少來,唯有殷先生的邏輯課,才見他大剌剌坐在最前排翹二郎腿。

殷先生說意底牢結,ideology,他自己譯的,他說這是一個沒有意底牢結的時代,什麼都是漂浮不牢的,縱使有一、兩個衝出來,也會不聲不響地被擦掉……

最後一年,凱西小姐新做了件旗袍參加畢業典禮,團體照裡頭好些人已經申請好美國學校。時代白茫茫,灰撲撲,有能力的,紛紛先走了。凱西小姐雖有家產,但沒了父親做支柱,坐吃也會山空,姊姊嫁了,妹妹還小,她去參加公職考試,筆試不錯,輪到口試,人家問:

「府上哪裡?」

「台北。」

「不是問你住址,問你哪兒來?」

凱西小姐愣了愣,不懂,只好再說仔細:「台北,萬華。」

口試官點點頭,沒再問下去。

凱西小姐告退,一轉身,回過神來,哎呀,人家問的是省籍呢。

這一回神,心就涼了幾分。結果也的確沒錄取。那時公家名額跟國大代表同樣按省區比例分配,台灣本地僧多粥少,要分到她,太難了。

再考一年,學會老練,語言專業也強,終於進去公家機構做事,調來派去,處理外語資料,翻譯接待工程師或外賓,她很願意全力以赴,可怪的是外國人愈稱讚她,她愈莫名其妙吃苦頭。一段時間過去,凱西小姐開竅,原來求職做人不光照表面規矩,還有潛規則,有時,就連全力以赴都不應該。槍打出頭鳥,外省話這樣說;換成母親會說:出る杭は打たれる,突出來的釘子必然要被打下去;兩種說法意思差不多,兩方卻完全講不通。

凱西小姐覺得煩。意底牢結,回想起殷先生的譯詞,竟起了幾分共感,管你怎麼思想,到底都被牢牢打了死結,作為亦是無法流動的。但是,殷先生講的意底牢結是這意思嗎?殷先生到底期不期待人們有意底牢結呢?離開校園好幾年的凱西小姐想來想去搞不清楚,意底牢結這幾個字,看來看去也實在不開心,彷彿真有了什麼意思,就一定得坐牢似的。

有段時間凱西小姐派去桃園,陪同外國工程師檢測水庫設備,每天奮戰死記機械用語,有天,翻譯中途忽然腦筋短路,一片空白,幸好有位陳先生幫了她。會後特別去致謝,聊開來,說到唱歌,對方邀她參加每週三晚上的社員活動。

陳先生出身台南高等工業學校,工作餘暇喜歡音樂,組了四人樂團,有樂器,有和聲,本來是陳先生吉他兼主唱,加入凱西小姐,多了女性俏皮,也多了熱鬧。

凱西小姐愛挑英文歌,排解工作鬱悶,陳先生大幾歲,日文歌唱得不錯,〈有楽町で逢いましょう〉那時正流行,陳先生也有幾分法蘭克永井模樣,憨直憨直,唱起歌來卻像按了開關,靈活起來。

「Frank?想欲佇美軍俱樂部唱歌,總是愛號一个外國名。」陳先生抬高下巴,表情豐富:「妳看,若是我,啥物名較適合?」

「Marlboro。」凱西小姐也開玩笑。

「我哪有那個本事?」陳先生恢復平常神色,又說:「我共妳講,除了Marlboro,我捌佇美軍俱樂部聽到一个叫做Panana,喔,唱了真好,彼暝伊唱Paul Anka,我毋捌聽過遐爾好的。」

People say that love’s a game 人說愛情不過是場遊戲

A game you just can’t win 一場注定贏不了的遊戲

If there’s a way 倘若真是如此

I’ll find it someday 我倒要找個機會

And then this fool will rush in 讓自己傻瓜似地栽進去

陳先生從中段唱起來,嗓音低沉,很好聽,凱西小姐忍不住跟唱――Put your head on my shoulder――陳先生伸手摟住她的肩膀,兩人唱得陶醉……

除了唱歌聽歌,陳先生生活簡單,交通食物能省則省,省下的錢都寄回去給父母與家庭――凱西小姐傻傻陶醉於人家唱歌好聽,沒想人家早有家室――「減租以後,厝內穡頭減真濟,經濟無以前好,小弟小妹讀冊,愛我鬥相共。」陳先生說眷屬宿舍申請好久,沒下文,又說若有美國工程師來,常找機會和他們聊天,問問美國大學畢業的工程師起薪是多少?

「講出來的,常常予我著驚。」

「怎樣?」

「凊彩算,至少有我薪水二、三十倍。」

「莫怪人人去美國。」

「若是以後會當升等,薪水較懸,就無要緊。」陳先生歎了口氣:「但是,妳亦知,頂頭職位有人占,真很少出缺。」

「嗯。」

「職位高,背景要求亦多。」

凱西小姐聽到這兒,當年面試怨心起:「若看是台灣人,人缺就無可能予你。」

說完,凱西小姐心裡起了忐忑,話說太快。還好陳先生只是慢半拍,回道:「我捌申請調派單位,希望離厝內較近,無法度;眼前繼續落去,看無前途佇佗位?亦捌想過出國提學位,但是,厝內有某有囝,政府無可能允准你帶出去,我一个人去毋知影當時轉來?」

凱西小姐調回台北的時候,陳先生還是沒有申請到眷屬宿舍。台北日子看似太平,中華路整頓得煥然一新,以前常去看的台灣戲院改成中國戲院,上映香港來的《梁山伯與祝英台》,大賣座,街巷收音機處處傳來黃梅調,就連歌唱比賽十歲小女孩都靠一曲〈訪英台〉拿了冠軍:

下了山 到池塘 她說鴛鴦兩啊兩成雙 她心中早想配鸞凰

鳳凰山 鳳凰山 家有牡丹等我攀

河中鵝呀河中鵝 我山伯真是個呆頭鵝……

凱西小姐再怎麼愛唱歌,也有意興闌珊懶得開口的時候,工作如陳先生說的無前途,委屈又多,真話不能說就算了,還得學著說謊;明明是被挖洞推下去,得演成乖乖領罪感謝寬恕,宮廷內規,照劇本來,上頭或許留條路給你,但不乖呢?

兄姊建議她去請教兒時見過的張少爺,兩家長輩以前常有往來。張少爺本在香港、東京求學,戰後想繼續赴美進修,學校都申請好,但駐外使館不發護照,也只能先回來。

「我彼陣可能受日本教育影響,頭殼直直,想法單純。」張少爺格局大,無論講到什麼話題,都風吹不動,態度輕鬆:「轉來到基隆,船欲入港,一片烏暗,徛幾个兵仔,才想講是毋是做毋著決定。」

張少爺後來進了新聞局,日、英語流利,遇事又能想辦法,局內六十餘人,台灣籍僅四人,薪水少,同事喊著要辭職,張少爺說:「就是台灣人少,所以咱更加袂使辭職。」

凱西小姐把張少爺的話放在心上。時局如此,張少爺負責國際對外,怎麼可能沒有難處?人家少爺都能屈能伸,她有何不可,就吞下吧。

寫信問千惠美國如何?回信說與丈夫去遊覽《湯姆歷險記》裡的密西西比河,原來河之大是這樣子。陪大姊去中山堂聽音樂會,從巴黎回來的作曲家感歎台灣沒有音樂環境。台大附近碰到顧公子,從金門服完兵役回來,依然一副孤高模樣。

「聽說你爸爸去日本了?」凱西小姐攪著檸檬水問。

「不是說要把日本畫從國畫裡踢出去嗎?」顧公子答得不耐煩。

「大稻埕,怎麼會是日本畫?」

顧公子不搭腔。

「你有打算要出去嗎?」

顧公子聳聳肩:「差不多了。」

虛無、苦悶、迷惘,那時代的常用詞,顧公子就是那模樣。要說有什麼不同,就是顧公子多幾分嚴肅,和一小撮興趣文學、美術、戲劇的大學朋友,該說志同道合,還是相濡以沫,不分省籍全鑽進西方思潮裡找出路。

凱西小姐在學校裡和他們熟不上,進了職場更疏遠。擺在她眼前的現實是年齡到了,婚事緊,她心知肚明那樁苦戀不會有結果,也已不是以前的家世,在母親看來,是拖著拖著成了老小姐,催促大哥給她找對象,但凱西小姐總不領情,搞得全家不愉快。

悶著,熬著,不管怎麼奮力往上探頭,想浮出水面吸口氣,總有隻手能把人死按下去,要不就是腳底水鬼糾纏似地,不讓人求生。

這種時候,發生了彭先生的事。以前媒人婆還殷勤上門來的時候,凱西小姐曾與妹妹躲在門後偷聽人家怎樣介紹彭先生,婚事雖然沒成,可彭先生愈發優秀,不僅是大學裡受歡迎的教授,也在國際間享有專業名聲,幾分道理說幾分話。

沒想到,即使是彭先生這等位置的人,良心有了矛盾,說真話亦是不許的。

虛無、苦悶、迷惘,凱西小姐不想懂也慢慢懂了,看向眼前的生活,光愈來愈黯淡,知道沒辦法,又不甘心這樣下去。凱西小姐先是寫信跟在美國的同學打聽,文科無論獎學金或就業機會都不多。不多久,教育部轉換方向,鼓勵歐洲留學,凱西小姐仗著以前在學校裡選修過法文,去新設的歐洲語文中心拿到法語結業證明,便買了船票。

離台前,凱西小姐去看曹老師。曹家公子來開門,說是曹老師睡午覺,請她進來坐著稍等。凱西小姐喝著送上的茶水,問曹老師這兩、三年如何?

「仝款啉酒講笑詼。」曹公子先是笑,接而搖頭:「其實,我常常毋知影伊為啥物愛講笑詼?」

凱西小姐幾句話來到喉頭,但想人家哪不知道呢,一定也知道的,不說罷了。

坐到日頭斜,曹老師糊著臉,無精打采走出來。

這回沒講笑話,提的都是大學裡的事,除了彭先生,還有殷先生。

「上頭要他走,他就是不肯。」

「伊講人生若像一支蠟條,燒完就好,但是,伊按呢等於是共蠟條囥佇冰山內底,必然是會熄去。」

「做學問的人,若是對是非無堅持,哪著來做學問?有啥物學問會得做?」

「本來我亦是閃避,當做家己是讀冊人,毋過,情形根本無可能遮爾簡單。」曹老師別開臉去看滿屋藏書:「講是靠冊活,事實,恐怕是,冊佮我已經無路用去矣。」

「欲走,就走遠遠去。」(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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