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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李桐豪／在薩爾達曠野散步
圖◎徐世賢
◎李桐豪 圖◎徐世賢
本土病例案1269號發燒、味覺喪失，通報確診的第三十六天，男孩將在一個幽暗的洞穴裡醒來。
男孩半裸，手長腳長，瘦得像一隻小猴子。他東張西望，輕易地躍過擋道的巨岩，敏捷地在狹小甬道爬行著，霎時間，眼前一陣明亮，洞穴外傾盆而下的陽光太刺眼，男孩只得抬起手臂去遮擋。或者應該說你命令男孩抬手去擋，男孩的身體、性命都是你的，你要他往東，他不往西，你要他跳崖，他頭也不回，向前縱身一躍，一切皆在你的掌握中。男孩緩步走出洞外，站在高崗上，眼前山川壯麗，你透過男孩清澈的目光看見遠方的神廟與冉冉冒著煙霧的火山，草原一角有文字浮出：「薩爾達傳說 曠野之息」。
三級警戒期間，你鬼迷心竅地濫買了許多東西，譬如龜背芋、譬如關孫六菜刀、又譬如SWITCH。電玩苦手入手任天堂，乃你妄想居家上班，若能擁有一套《健身環大冒險》，即便足不出戶，亦能養成運動良好習慣。然而網路購物樂趣往往始於蝦皮比價、下單付款，終止於收貨開箱那一刻，一切的快樂皆來自想像，一切都是你的自以為是。你以為遊戲主機插上電源，把自己登入遊戲裡，和靈環一起冒險，日日消耗個八、九百卡路里，便可把自己鍛鍊得固若金湯，但是醒醒吧，你從來就沒有你以為的那樣勤勞。把玩一陣子之後，膩了，懶了，健身環將落得那些健腹滾輪、瑜伽墊一樣的下場，被遺忘在床底，變成塵蟎的記憶。
但你也沒你以為那樣廢柴，疫情三級降二級，當世人皆可外出用餐、看戲、看電影，你仍在薩爾達的曠野中散步。
除了《健身環大冒險》，你也跟同事拗了一套《薩爾達傳說 曠野之息》來玩，「你都買了SWITCH，就一定要玩這個啊。吶，它可是玩家滿分評價最多的遊戲噢，不只好玩，它的美術更是驚人，遊戲中海拉魯王國的視覺效果呈現可是將18、19世紀歐洲浪漫主義的繪畫美學發揮到淋漓盡致啊。」推你入坑的高人如此指點著，他說遊戲海報上男孩站在高崗上，面向群山壯闊，那和諧的構圖乃向德國浪漫主義畫家弗里德里希（Caspar David Friedrich）〈霧海上的旅人〉（Der Wanderer über dem Nebelmeer）致敬。
〈霧海上的旅人〉附和了當時歐陸（Grand Tour）風氣，大不列顛的貴族青年們越過英吉利海峽抵達巴黎，學法語、學舞蹈、學劍術，隨之翻越阿爾卑斯山，往南前進義大利，去威尼斯、去羅馬、去佛羅倫斯，在文藝復興的藝術氣氛陶冶身心，旅行的折返點往往那不勒斯或更南邊的帕埃斯圖姆，青年們在此將再度翻越阿爾卑斯山，來到德語區的維也納、柏林、波茨坦等地，最後再經由荷蘭或佛蘭德斯回到海峽對岸。好男兒志在四方，湖海洗我胸襟，河山飄我影蹤，壯遊規模視財富口袋深淺而定，短則三、五個月，長則兩、三年，旅途最艱難處是翻越阿爾卑斯山，途中或者遇見一隻狼、一群山賊，或者一場暴風雪，但假使他們能克服種種危難，越過山脈，他們將會變成更有勇氣與膽識的大人。
歸來的青年寫詩也寫生，自己畫，也買別人畫的，那是弗里德里希等一班風景畫家當道的契機，沒有富爸爸支持的青年們亦可在這些風景畫或遊記裡，發夢想著自己也出國了一趟。壯遊精神彌漫著《薩爾達傳說》，精美到可當螢幕桌布的畫面皆呼應當時的繪畫美學與時代氣氛，尤其是那些不厭精細的高山曠野風景，太逼真了，逼真到荷蘭TU Delft大學有個好事的教授哈特（Rolf Hut）做了一份網路問卷，遊戲中的景觀與加了濾鏡的真實地質地貌並置，多數人難辨其真偽。假作真時真亦假，因為遊戲裡的山河日月太壯美，緣溪行，望路之遠近，導致遊戲入手一百二十天，你仍困在初始台地遊蕩著。
一開始是有志氣，不倚賴攻略，以為憑藉自己的本事，也可找到滑翔翼，飛往下一個關卡，但後來是遊戲世界太開放，沒有起點與終點，沒有什麼線性的時間軸線需要走完，你一邊走一遍看，心不在焉地發現那座黃沙滾滾的荒山是伊朗拜火教聖地雅茲德的複製貼上；這個頹圮的神廟廢墟根本是玄奘讀書的納蘭陀大學遺址，那次與你結伴同行的歐巴桑雙膝一軟，似乎卡到什麼了，開始胡言亂語；乍見這個壯闊高山湖泊何以突然喘不過氣來？是了，因為你想起那一年你在中印邊界的班公措，面對極其類似的高海拔風景，高山症發作了。
你在虛擬的電玩世界懷念著過往去過的每一個地方。
上司同事很鳥，論文指導很鳥，半夜不睡覺在電視機前打電動的男友或者玩抖音的女友很鳥，婆婆小姑很鳥，因為生活種種一切瑣事都很鳥，所以你得像一隻鳥放飛自己：他鄉異國百貨公司喪心病狂地血拚如經濟犯罪、東橫INN小旅館滑Tinder，煩人鳥事往左滑，手指再往右滑過去一點點，是深淵，是通姦者的快樂。現實人生困頓如密室，唯有旅行，唯有旅行，是不在場證明。
明明才兩、三個月前去過曼谷或東京，但擱淺在辦公室寫報導，明明最需要專注的時刻，你還是心不在焉地開啟另外一扇視窗，比較機票或飯店的價格……到如今，你上次出國都已經是好幾個兩、三個月前的事了。
旅行是一種癮，大疫之年，當世人與你都被禁足了，你開始產生了一種勒戒的幻覺，心亂目眩，看朱成碧。你把淡水渡船頭旁的紅磚屋看成牛津大學校舍；你在台北某燒肉店廁所的白桃芳香劑嗅出輕井澤約翰藍儂咖啡館洗手間的氣味，站在洗手台前，你在人工的香味裡追憶旅行似水年華；甚至，大半夜不睡覺坐在電腦前看些不三不四的片子，真崎航四國淫慾紀行什麼的，他站在午夜街頭徘徊賣騷，你突然發現他身後的街景是四國高松的中央商店街，你忘了為那些血脈賁張的場景勃起，你餓眼嘴饞，想起那街道有一家好吃的餐廳，航君的雞雞哪有骨付鳥好吃呢。
嗚嗚嗚，好想出國。
日前臉書病毒泛濫似地興起一波「＃PO你手機最後一張旅遊照片」的活動，有人返國前夜，在飯店床上攤開沿途搜刮來的藥妝保健食品，有人秀出機場餐廳的咖哩飯，有人意外拍下機艙前座旅客讀報身影，報紙斗大標題寫著：「中國出現原因不明肺炎，武漢已有44人發病、11人重症。」而你，iPhone裡最後一張旅遊照片是二条城光雕投影秀，那是2019年的秋天京都旅行最後一晚，江戶幕府時期的城堡在光束中碎裂成奼紫嫣紅的光點，付與斷井頹垣，消失在黑暗之中，過了這個秋天，世界一切終將不同，事後諸葛回首相望，看什麼都會像一則哀傷的寓言。
是了，那趟旅程你在四条百貨公司還買了一件價值不菲的衝鋒衣，盤算著你下次去尼泊爾爬山也許可以穿著它，但兩年過去了，結果你穿著它去過最低溫寒冷的地方無非是COSTCO的冷凍蔬菜區，無法跟你上山下海的衝鋒衣根本是一件廢物，你寧可拿它在薩爾達曠野換一件防寒衣，遊戲王國的海利亞山天寒地凍，沒有足夠保暖衣物，血量總是一直掉。這日，你亂晃走進一座小屋，見桌上有兩個「暖暖草果」 和一本「老人日記」，你點開日記，見上頭寫道：「如果有人做出辛辣海陸煎烤，就送他防寒衣。」
步出小屋，天蒼蒼，野茫茫，令你想起有一回在阿根廷巴塔哥尼亞高原健行，也見過這樣波瀾壯闊的風景，遊戲之中，你岔出心神想著該次旅行喝過的美酒與牛排，突見路邊有一烤火的老人，論理，你趨前向智慧老人請益，便可從對話中找到解開任務的線索，但你一想到你被困住了，Omicron病毒又起，插翅難飛了，你根本腦筋壞掉，舉劍對著老人亂揮亂砍。
嗚嗚嗚，好想出國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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