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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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景春/寂寞向山河 - 上

2022/01/28 05:30

圖◎張韻明〈花開時節〉15F,2008。

◎景春 圖◎張韻明

公元712年,杜甫出生,開始了前甘後苦的一生,同年,宋之問過世,結束了多采多姿卻以皇帝賜死告終的悲喜劇。二十九年後,杜甫邂逅了宋之問。

這一年,杜甫成親,婚後不久,父親杜閒去世。

父親突然撒手,杜甫在陸渾莊家裡守喪。杜家祖墳就在附近的首陽山,杜甫遠祖,西晉滅東吳大將,爵封當陽侯,寫了《春秋左傳注》的大學者杜預,杜甫的祖父,武后時官拜修文館直學士的大詩人杜審言都葬在這裡。

這一天,杜甫閒居在家,讀書之外,別無所事,正遙望著窗外首陽山出神。首陽因日出先照得名,山雖然不高,相較於他瞻仰過的泰山遠為遜色,卻也是拔地而起,峰頂蒼松華蓋,山骨線條嶙峋,自有另一番氣勢。更何況,還有伯夷叔齊不食周粟餓死首陽的傳說,更增添了幾分悲劇古意。望著望著,血液中奔流的野性又甦醒了過來。

打從弱冠之年,十年之間,其中除了到東都洛陽考功名落第之外,他遊遍了吳越水鄉,踏遍了齊趙山川,甚至還想渡海東遊扶桑。但身為長子,幾個月下來,重孝在身,繁文縟節,還真把他給憋壞了。他彷彿生來就是一個停不下來的人。首陽雖是祖墳所在,祭祖來過幾回,卻從未深遊細品。如今父親的大事都已辦妥,看著遠處連綿的山巒,鬱鬱蔥蔥,隱隱然有召喚之意。只不過他心中已經別有所想。

突然,一個念頭閃過,便喚來妻子,說:「想去看望父親,順便出去走走。」

妻子楊氏進來,一雙會說話的眼睛,溫順地望著,微微點了點頭。

「一個人麼?」頓了一晌,試探著又說:「不如讓我陪你吧?」

啊,突然間,他驚覺到自己不再是個單身漢,是個有家的人了。說實在的,他一個人獨來獨往慣了,兩歲喪母,父親續絃,隨著姑母長大,十幾二十年來,他生命中還真沒有過別的女人。

妻子是弘農縣司農少卿楊怡的千金,小他十歲,照習俗來論,也算是晚婚,從來就是養在深閨裡的大小姐,想來跟自己「飲酣視八極,俗物都茫茫」的性子定然不合。但自己年近而立,婚事既由父親替訂下,他也就順了父親的意。待父親突然撒手,他才慶幸自己沒有忤逆老人家。

婚後,兩人殊少交集。他是他,她是她,過著各自的日子。她理她的家務,由著他依然故我,尋詩問對,走覓酒伴。直到父親遽逝,他措手不及,平日又疏於理事,多虧她裡裡外外招呼打點,絲毫無虧於妻子、媳婦、長嫂的角色。看在眼裡,他感念在心。

「不如讓我陪你吧?」

回想起來,她向他提出要求,這還是第一次。竟然就這麼簡單!

「不如」兩字,細聲細氣,竟然難以抗拒。

「都聽妳的。」他說,望著她。

她微微一笑。轉身出去。「去準備一下,交代一聲。」

他順手拿起案上的薄薄冊子,封面上幾個雕版印刷字:《宋之問集》,隨手翻了翻,揣入懷裡。

這些日子來,整理父親遺物,在舊紙堆中看到一篇祖父杜審言的祭文,宋之問寫的,這本集子也在其中。宋之問,他當然知道。有唐一代,王勃、楊炯、盧兆麟、駱賓王之後,與沈佺期並稱,為五言律詩體制最後定型的大詩人。印象中,父親自小教他習詩,卻從未提過這個人,顯然是刻意避開。

宋的人品行事為人不齒,他也聽說了。但讀了他的詩,總覺得父親是以人廢言了。不料今日整理父親遺物卻讓他有機會親近此人,也算是父親死後再教他了。父親泉下有知,定然無奈。人生的事難以捉摸,令他啞然。

來到屋外,她已在等著,拎著一只布囊。伸手接過,有點分量,他搭到肩上。裡頭,香燭之外,還有一個小醰子和一個小布包。酒和食物。他心裡一漾,拉起她的手,輕輕捏一下。隨即放開。就這樣,兩人一身素服,出了陸渾莊。剛開始還一前一後,她落後半步。遇到認識的鄰居,他打著招呼,她默默跟著。

父親墳前,他在心裡把要說的話說了。

回頭,到了岔路口,卻不往家裡去,只拉著她往相反方向走。她默默跟著。

「下一個路口彎進去就到了,大約不遠了。」

他說「大約」,表示他也只是猜測。那地方他也沒有去過,是在宋之問的詩集裡讀到過,向地方上的人打聽才知道的。

但父親應該知道,令他訝異的是,同樣從未提過。他老人家的用心他能理會。但對宋之問的全盤否定他卻無法苟同。宋在祭文中對祖父的高度稱譽,難道父親也不認同?更何況從他這些日子來細讀宋的詩作,玩味再三,此人在格律上確實已臻完備,縱使前期的應制之作流於雕琢阿附,晚年作品卻見得真性情。

一路行來,灰撲撲的泥土路。望著妻子鞋上裙襬的灰塵,不免有些歉意。她卻總不問要去哪裡,依然挺起勁往前走。

「累了吧?」他說。

「只要跟你在一起。」她說,微微一笑。

岔路口!終於到了!果然不錯,彎進去便遠遠看見山腰上一棟屋宇,青森森的瓦片與樹群的蒼綠融為一片。

「是那裡嗎?」她問。說著便加快腳步往前。

往山裡去的路上,水聲盈耳,有泉躍澗而下,過一木橋,橋下溪清,亂石錯雜,石上苔色欲上人衣。過橋之後路又分岔,小路往上朝山裡去,正有一樵夫負柴而來。原路折而往下,至一台地,豁然開朗,入眼即是山腳下遙遙望見的青瓦宅舍。台地北枕邙山連綿,南臨洛水波光,西倚首陽插天,東眺平野青翠。附近有幾戶人家,自成聚落,幾聲犬吠散落大小岩石錯置的田地間。遠塵世而近有鄰,倒也不寂寞。他還真找了個好地方。他想。

「陸渾山莊?」她問。

「是呀,跟我們的家只差著一個字,只不過我們的是住家,是生活用的,這裡卻是別館,用來避塵的。」

說著取出懷中詩冊《宋之問集》,信手翻著,很快找到〈陸渾山莊〉那首五律朗誦起來:

歸來物外情,負杖閱岩耕。

源水看花入,幽林採藥行。

野人相問姓,山鳥自呼名。

去去獨吾樂,無然愧此生。

「很難想像呀。」她說,望著他。「竟然會是出自同一個人手筆。」

上來的路上,他簡略地跟她說了他聽來的宋之問。

「應該是中宗時他貶官瀧州參軍,棄官逃回洛陽時寫的。因為是私逃,躲在這裡正好。」他說。「想來那時確有退隱之心,才寫出這樣的句子。」

「歸來物外情,既說『歸來』,應該是之前就蓋好的囉?」

「應該是吧,之前他可是炙手可熱,說文才有文才,說儀表有儀表,很得武則天的寵愛,起這間宅子不過小事一樁。」他說,卻又感歎道:「到頭來卻是一場空,可歎呀。」

兩人且說且行,來到宅前,只見白石牆垣頹圮,牆腳雜草叢生,院門不存,門板想來是被附近人家拆卸當了柴火或做其他用途。拾階而上,寬大的院內有一石板路直通宅屋,左手邊一片菜地,沿牆有一水渠,當是後人挖掘,引水灌溉之用。右手邊沿牆一排月桂,灌木植物卻已長成大樹,此時正是開花時節,空氣中彌漫香甜。屋前一株高大松樹,樹冠疏朗,樹下有石桌、石凳數張,桌面凳面看來清潔,只落著些松葉,當是常有人坐息,不難想像種菜人汗涔涔時樹下歇息飲水的閒逸。

「太好了!」她調皮說道。「正合我們飲酒念詩。」

說著自他肩上取下布囊,拂去桌面上的松針,打理起來。只見她取出小酒罈、布包。布包打開,露出墊在荷葉上的幾樣點心,又從布囊裡取出筷子及兩個小布包,打開竟是兩只白瓷酒杯,放在石桌上,石青瓷白相映成趣。

他卻若有所思,自顧自地望著大宅。大門緊閉,鐵栓鏽蝕,窗櫺朽爛,釘的木條也已鬆脫。屋頂青瓦縫裡,青草和陳年的枯草一同隨風搖晃,屋檐瓦片大多脫落,還有幾塊懸著,眼看就要滑落。信步往後面走去,但見迴廊欄杆斷折,東倒西歪,散在地上。濃密枝椏壓覆,有一屋角已經坍塌。院中樹木幽深,枝葉紛披,藤蔓縱橫,砸得一地陰森。腳下落葉鬆軟,腐氣襲人,蛛網撲面,暗蟲嘰嘰。只見他時而足抬,時而手撥,踉蹌而行。

前面院子裡,安靜極了。四周沒有別人,可以聽見風在老宅前的松葉間沉吟。她獨坐桌前,斟好杯酒,拿起他隨手放在桌上的《宋之問集》,隨手翻閱,碰到喜歡的便輕聲念出。翻到一頁,看到〈送杜審言〉,「噫」了一聲。杜審言?不是他的祖父麼?但惱人的是,才不過八句,竟用了三個典,卻都不明出處。但一想,他定然懂得。正待揚聲喊他,卻聽見腳步聲,夾著拐杖落在石板上的聲音,一下又一下。

抬頭瞄一眼,見是一個高大微佝的老人,鬚髮皆白,面無表情,一身村夫衣衫,已經入了院子逕向菜地行去,但並不停留,繞一個彎子向她走來。倒像是刻意不直接過來,怕嚇著婦人家似的。

老人來到桌前也不說話,一屁股坐下,瞇起眼睛打量著她。她卻是嚇著了,慌亂起身退後兩步,衣袖拂到酒杯,濺出些許酒液。

「不妨不妨,坐坐坐……請坐。」儼然主人口吻。

邊說話時目光瞥到了攤開在桌上的冊子,頓時眼睛一亮,愣一下,伸手就要去拿。

她卻更快,一個箭步竄上來奪下,壓在胸前,又退回去,臉色已見蒼白。

「失態失態……」老人趕緊起身後退一步,雙手交叉胸前頷首為禮。

正在此時,杜甫轉了回來,拍打著衣上頭上的樹葉蛛網,樣子狼狽,見狀急忙過來。待問明了情由,眉頭不禁一皺。

「得罪得罪。一時情急,一時情急……」老人倒是知錯,尷尬說道:「只因為――只因為――見到了故人。」

「故人?」兩人幾乎異口同聲,一臉茫然。

只見老人指了指楊氏手上的詩冊。

看到「送杜審言」五字,他心裡有了譜。老人雖是一身村夫粗布,眉宇間卻有文士氣質。這些年他東遊西闖見過不少隱士奇人,在這樣一處所在遇上一個也不足為奇。趕緊請老人坐下。

「請問,杜審言,老丈識得?」

老人笑而不答。

他心思一轉。有了。這裡是陸渾山莊,是宋之問的故宅,莫非――

「識得宋之問?」

老人依舊笑而不答,卻又朝著他手上的詩冊指了指。

他心中理會,立即雙手奉上。

只見老人手握詩冊自顧自吟詠起來:

臥病人事絕,嗟君萬里行。

河橋不相送,江樹遠含情。

別路追孫楚,維舟吊屈平。

可惜龍泉劍,流落在豐城。

念完,搖搖頭說道:「前面四句好,後面四句卻不妥。看出來了嗎?」

「你――」

覺得這人口氣好大,她本待出聲質問有何不妥,又怎麼個不妥法。但終究忍住,轉過頭望著杜甫,卻只見他微微點頭,平靜說道:「願聞其詳。」

「前面兩句寫事,平直坦白,『嗟』字尤其用得好,惜別、感懷、慨歎盡在其中。三、四句寫情,身雖不能至河橋話別,卻已化身江樹含情相送,渾然無跡,蘊藉深厚。」說到這裡,老人停下,輕歎一聲,接著說:「後面四句,都是寫人,比之為孫楚也就罷了,比之為屈平就太過了,若竟然只是為了押韻,那就更加做作了。至於龍泉劍云云,純粹取其貶謫之地的地緣關係,用這個典故不僅牽強且有賣弄之嫌。」

「所言甚是!至感敬佩。」他知道今日遇見高人了。心想,一整本詩集,隨便一首,他就能辯析得如此透徹,何況他剛才還說「見到了故人」,想來對宋之問這個人及他的詩定然有獨到的認識及看法。

「只是在下還有一事想不明白想要請教……」(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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