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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方秋停／生命後花園
圖◎唐壽南
◎方秋停 圖◎唐壽南
新年第一天，手捧兩束花前往鶯歌示範墓園，車下高速公路只見前方橋上插滿國旗。不同於去年的是──今日無風，旗面任自垂落，心情亦不似去年那樣緊繃。天似晴朗卻不盡明亮，車轉入公墓斜坡，隔去車聲與人煙，四圍異樣冷清。以為叢生的雜草已被鋤整過，放眼望去，墓地荒蕪或將翻新，有的新砌潔亮、有的凌亂如廢墟。碑石敲毀墳塚挖開，撿骨後的墓穴只剩一片薄棺，一段時間未來，陰界遷徙頻繁如陽世。
一直無法理解婆婆為何堅持土葬，只為逃避火化瞬間，寧可孤獨躺臥這裡！婆婆入土後風雨經常滯留，驟雨強風總隨眾人腳步前來。傘被吹翻、細長雨絲斜畫下來，眼前如幅浸水圖畫。待風雨歇止，回頭但見裊裊煙香與霧氣融合一起，隨著冷風寫入記憶。
婆婆走得倉促，活潑笑語驀地凍結，不可置信的情節突然發生，讓人不知如何接受與面對！婆婆方框裡的影像與印象裡的母親容貌疊合一起，愈想劃分清楚，兩人形象覆蓋得愈緊密──神似笑容裡含藏不同悲喜，母親久受病苦，長年纏綿病榻；婆婆身強體健，幸福較多，撒手離去時皆讓人不捨！
入殮時婆婆乾瘦的身軀底下鋪墊著厚厚一層冥紙，九朵蓮花綻開、紙紮童男女陪侍一旁、護心鏡與壽被覆蓋著。金銀花彩組合突兀，告別式後親人圍著靈柩，一條細線向外牽連起平安祈福，最忌諱的場景成為消災止厄靈藥，為殯葬儀式增添新象。
人離世間將去哪裡？關於這趟遠行，兒時便聽聞祖母暗地籌備她的老嫁妝──自裡到外的衣裝、手飾鞋襪、欲攜走的物件、將留的手尾錢……祖母於她房裡一次次打理盤算，神情嚴肅又似含藏無法言說的欣喜。當時不懂內情，之後於夫家阿嬤房裡亦見類似場景。年長女性將最後、最遠的一趟旅行想像成婚禮，期待自己盛美從容往赴、不留任何遺憾。
溫柔或堅強意志終會中止，癱躺病體發出呻吟，微酸枯葉氣息滯留空中，無法醫治的病痛，只待時間給予解脫！
生命禮儀依俗進行，道士一次次燃香，將訃聞上滿列的名字一一誦念出來，筊杯於空中隨婆婆的意志翻轉，眾人低垂的目光紛紛抬起，落地一聲，所有猜疑瞬間有了答案或需更多解讀。
感覺婆婆就在周旁，面對之前無從預想的情境。傳統習俗對亡故話題總有許多忌諱，婆婆卻能坦然面對。她向來認定此路人人須走，對於病痛有著強大忍受力──牙疼腫了半邊臉才就醫、腎腫瘤手術仍惦記著端午包粽、換了人工關節的膝蓋日日挑戰艱難階梯，笑聲卻總比腳步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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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適合告別的花為何？菊花或百合？大花月季玫瑰盡力綻開，即便粗糙卻展現超強生命力、菊花一次次告別、百合無聲吹響馨香，花香由濃轉淡，雍容美麗然後萎黃……一朵花如一炷香，燃點焚燒一段祝禱。風在前風在後，煙灰與花香纏繞，煙香太短情意太長，心思跨不過死亡斷層，許多話已無從訴說，生命多了一首無言歌！兩眼灼熱撐開，想起這漫長的不歸路，淚水竟已乾涸！
這樣多年來，母親去了哪裡？
靜謐的角落，與人世煙塵間隔一彎河流與薄陽。母親的影像一直存留記憶，與我的生命遙相對應，婆婆後來加入但卻清晰，虛實相映，歲月雕刀琢出相仿神態，生命碑石刻寫類似生平。叔本華說過：「為了解人生多麼短暫，一個人必須走過漫長的生活道路。」生命前進時便在走向死亡，陰界黑暗正可襯托出生命光采。
墓園煙香裊裊，花崗石碑擊破又重新立起，神鬼相讓，濡濕蟲蟻於地上爬竄，骨灰沉睡復甦醒，遠處車聲如晚秋笛音。陽光移轉，這邊坡占領陰陽交界，似船隻歧出的甲板，領人航向生死汪洋。遠方車聲被陽光隔開，沉寂傷心地有著擾攘喧囂。拉長的雨絲斜灑，仿似上天刻意降下的布景，將人世悲傷包裹起來。一切似近而遠，芒穗被風摩娑出窸窣聲響，一路傳送眾人的往生故事……
猶記婆婆靈柩下葬時道士領我們反向走一段路，行至斜坡彎轉處，於回頭不見墓穴時讓我們脫下喪服、拆除臂膀上孝誌，象徵性地走過這段喪痛。
秋後芒草一叢叢向天散開，天灰濛，雲霾似化不開。新生芒穗邊緣帶點粉紅，婆婆的墳草青綠，入秋割短的窘狀全然不見。一方墓穴集中人世滄桑，花草將箇中情節敘寫得比碑文更清楚。冷月圓缺草木生腐，車聲遙遠，雲不動聲色，蟲蟻於進食中亡故，人生路從此轉向不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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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初走時，我總疑惑她的靈魂是否還在？新亡香爐立於供桌角落，與祖靈牌位並列。合十雙手形成階梯，心思乘著飛煙往赴想像殿堂，唉！如何記憶與遺忘，諸多想法兀自漫飛又強將拉回，當意識世界面臨無從恢復的改變，心底不禁又難過起來。
親人往生後開始另種思念，失去原是一種練習。隔著陰陽界線遐想不可知的未來，生活徒留許多空白！落寞之餘便說服自己至少親人脫離了病苦，往赴更佳境地。如托馬斯．曼所說：「死亡是一種幸福，是非常深邃的幸福……是在痛苦不堪的徘徊後踏上歸途，是嚴重錯誤的糾正，是從難以忍受的枷鎖桎梏中得到解放。」止息憂慮，救贖自己，諸多宗教及生死說法皆具這層意義，相信便得好過些。
西下陽光自另一頭照來，有些乾葉正要凋零、有些蓄勢待發，河床遠處有潺潺水聲。風穴雨窪，靈魂相互對話，生命之河彎轉，靈光與黑暗交疊，人世行腳暫歇此處，遙對六年後將撿骨移入的三峽靈骨塔。
關於生死有人忌諱有人繪聲繪影、指引出繁簡不一的通路。空氣裡似含重要訊息，一棵植物教我們明白種子與果實的循環真理、長者行於前頭，以生命為後人指引去路。
漫漫風之路向前延伸，一次次往返墓園，隔著逐漸茂密的墳草感覺婆婆仍與我們同在。朔風吹熄不易點燃的煙香，潮冷冥紙吃力焚燒……坡路彎轉石階新崩，冷雨變暖，陽光加溫，雙腳一次次踩過這悲戚的後花園，四季持續運行……
做對年那天道士宏亮的嗓音響徹神明廳，婆婆的香爐與先祖合一，筊杯於空中翻跳幾轉落地成聖筊，婆婆從此與先祖同行，優遊極樂世界。
新年新象，造墓工人穿著舊夾克、牛仔褲，手上拎瓶保力達B，一方風土開開合合，蟲蟻蝕去殘疾，溫暖療癒寒冷。今日無風，陽光於坡嶺另頭照亮，蒲公英、艾草、大花咸豐草及壁縫小黃菊紛紛探出頭，或許心在哪裡，人便在那裡。冥冥中感覺躺臥地裡的婆婆及我思念的母親一直陪伴著我，如坎貝爾所言：能存留活人心裡，便未曾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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