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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張經宏/抽屜

2022/04/06 05:30

圖◎黃子欽

◎張經宏 圖◎黃子欽

我被找去學長的寢室。「看看,」坐在他的旋轉椅上,看著另一個床位的書架:「有沒有喜歡的?」

兩邊的書桌、書架幾排整齊的書,就高爾基、屠格涅夫、托爾斯泰三種,每種上百本。學長在賣書。太好笑了,新生南路小貨車的書攤商,他至少看過吧,要就進個四、五百種。在宿舍這樣搞,也太明目張膽。

「書堆在室友這邊,沒關係?」

其實我早知道,學長用人頭多占一個床位。「那個誰,還有誰(不同陣營的兩個頭頭)不都這樣?你去他們的寢室看看,你就知道。」

「真的?」我只想離開,「晚安。」快步走出那條陰暗的走道。

我大一搬出去住了半年,重新申請宿舍,「你自己看,」教官領我巡看牆上滿滿的寢室名牌:「沒有床位了。不然,」他的目光停在幾張照片身上:「你得親自去問,如果他們肯。」

我敲過那幾張名牌的門。為了使用的空間大些,他們用了些辦法,請賃居校外的幫忙,申請床位挪為己用,好置放更多的雜物,電鍋,音響。為什麼有人運氣那麼背,老是抽不到宿舍,我這下明白了。終於等到一個同學遷出,才空了一個床位給我。

有天傍晚,腳踏車停在宿舍的薜荔牆邊,學長臉色凝重地走來,「你上面是誰?」講了一個沒聽過的人名。

「我上面是高架橋,怎麼知道橋上有誰?」

「別跟我扯東扯西。誰派你來的?」眼裡滿滿的怒意。

我趕緊道歉,拖著涼涼的背脊奔回寢室。

我把這兩件事串成因果:一定是不買書,學長找了個理由遷怒。我躲著,他益發盯人。他盯梢的方式有些可笑,當時的我卻笑不出來。走到哪裡,交誼區旁的書報架、車棚的盡頭、宿舍走廊的陽台,都會遇見。他在眾人來去的角落看書、發愣。其他人眼裡,他不過在那裡想他自己的事。

黃昏我上去頂樓透氣。身後有人,是學長。他知道我看見了。他就是要我知道。我無法忽略。有個認識的同學也上來頂樓走動,我揮手招呼。學長就走了。

怎麼?他也找你買書?「外面也是這個價錢。」同學買了高爾基的《母親》。

「這樣能賺多少?」望著陽台外的蟾蜍山,「可以去打工啊,家教、清潔工、發傳單。才三種書,這樣做生意的?」

「發傳單?」同學說,之前有人找學長發建設公司的廣告,被罵是資本主義的走狗。到東區打掃辦公大樓?那就是資本主義的奴才了。家教?讀個書還要多花家裡的錢,找人盯著背單字片語,這種錢不如不要。

聽說學長當兵時遇到不可理喻的事,才變成這樣。「之前還有一個,比他更慘的。」說的是在部隊被玩壞的事。幾個當過兵的學長,老愛講些部隊的整人把戲:喝令新兵兩腿夾住牙膏罰站,牙刷清洗馬桶,皮靴銅環丟給學弟擦拭,半夜連站兩班哨,那是兵在玩的。「還有一種,是把你玩成另一個人了,弄到你神經兮兮,人家換了目標,把你丟一邊,就你一個困著還不知道。其他人看好好的一個變成那樣,自然就乖了。」

聽著有些蹊蹺。有人因為「不乖」而被弄了。到底是怎樣的不乖,「被弄」又是怎樣的玩法呢?

我們說起成功嶺的思想教育。拿心得寫作簿來說吧,你閉著眼睛寫,長官閉著眼睛看,學長會不懂?明知道下場還這樣,或許有他性格的執拗或特殊的際遇吧。早幾年有人因堅持想法而遭退學,給丟到外島「操練」,他們受的委屈折磨,像身上披了隱形綵帶,看在學弟眼裡,多少帶些崇敬的目光。相較之下,單純在紙上馳騁文墨,熱血之徒是看不上的。而「文學做為一種社會參與」的論調,也不是沒人在說,然沒有實際下去弄點什麼,直接承認自己的虛弱蒼白,不知為何,那個年代竟有一種難堪。除非兩手一攤,說,我是個閒情派。

又一個學弟被跟蹤了。我們在交誼廳交換心得:不要理他就好。等他再找到下一個,你就沒事了。有個同學說,上回演講結束後,就學長一個人拎著塑膠袋,蹲在座位間撿拾垃圾,排列桌椅,是個默默做事的人啊。

然後我們聊起抽屜。最近發生的怪事:幾間寢室的抽屜被動過。頂多放置零錢、藥品、泡麵、借書證,上鎖的沒上鎖的,學生證被貼上骷髏貼紙,記事本夾了一紙無關痛癢的傳單,底層放了一張撕下來的筆記紙,筆跡潦草,約莫是某場演講的紀錄。

不是什麼嚴重的事,東西也沒少,只是有人偷偷打開。我們每個回去檢查自己的抽屜。

幾個抽屜被動過手腳的,把想到的可能拿出來:是那幾場活動的關係?

說的是李敖、陳映真的演講。李敖那陣子來過幾次,借的是綜合教室的演講廳,兩、三百人跑不掉。陳映真就放到醉月湖後面的海洋館教室,頂多十來人。演講後,同學都舉手問了問題。

「你問李敖什麼?」

「忘了。」同學說:「李敖說我的不成問題,就進入下一題。」

另一個寫時事評論,熱衷於投書報社的小高,抽屜被放了一紙畫了個大叉的剪報。「我毀了。」小高說:「白紙黑字,我都用本名發表。」

小高常常拿他見報的文章,給幾個朋友看。某學弟說:「你只是寫了報社想要的意見。」小高和學弟吵了一架。

那學弟後來安慰小高:「反正沒掉東西,這種事就不要去想。」

「你沒遇過,你懂什麼?」

聽演講舉個手發問,寫時事評論就被搞,如果真是這樣,那個人什麼時候溜進寢室?他怎麼知道寢室沒人?上鎖的抽屜如何打開?是有人教他,還是他自己想這樣搞?他(們)是誰?

「也許他就坐在那裡,我們說的都聽見了。」同學指著交誼廳過去,二、三十個看電視、打撞球的身影。種種無法證實的猜測,愈想愈討厭。

幾個後來跑去找教官。「重要的東西不要放抽屜。」教官說,宿舍那鑰匙防君子用的,有心人就是想弄個無啥大礙的疙瘩,搞得你雞飛狗跳。不當一回事,對方就白忙了。

本想找來處理問題的,問題就這樣處理掉了。

有個剛從南部回來的同學說,你們愈神經過敏,那個人就愈開心。「我要是他,看你們瞎猜窮緊張,就想再弄你們。」

另一個同學說,要不是那幾天你不在,你也脫不了嫌疑。「你還覺得有趣嗎?」

那個賣書的學長走過來。大約他也聽說了,「這種事就嚇成這樣。」冷冷說了一句。沒有人想多聊,他幽靈一樣地飄走。

後來聽說小高休學了。抽屜那事似乎給了他莫大的刺激,終日疑神疑鬼。有人說是感情問題。到底什麼原因,我們也沒多問。

若干年後,宿舍幾個同學約在校園外的泡沫紅茶店,巷子那頭走來一條熟悉的身影,是賣書的那個學長。正午的陽光曬得他一身慘白,穿著長褲外套,外面的冷熱與他無關。

這麼多年了,某同學說,這一區像藏著一塊巨大的隱形磁鐵,有些人就是離不開這裡。他們在這一帶出沒,羅斯福路,新生南路,溫州街,辛亥路,彼此交錯而過,也是各走各路,目色空空的,誰都打不上招呼。

可悲啊這麼多年。另一個同學說,「這樣繞啊繞。」

起先以為他說的是學長。「我們看到的只是他落魄的外表,也許他剛聽了一場振奮人心的演講,正構思著某個不世出的理論呢。」

博士班讀到N年,反覆地休學、復學的同學,看著學長走遠的背影,歎息地自嘲著。那又是其他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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