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小重大】江鵝／浴凳的遠慮

◎江鵝

◎江鵝

站在蓮蓬頭下淋浴肯定不只是肉身的沖刷吧，我常在沖澡的時候想通事情，大概是管線裡的水一路遊歷，把各處染來的靈光淋到頭上了。

有一次忽然想坐下，不是腿疼也沒頭暈，只是很想要一張日式澡間那種小椅凳，可以拉過來坐下慢慢洗。我在嘩嘩的水流底下感覺到體內生出強烈的迫切，知道下一趟淋浴必須坐著，明天在走進浴室以前必須買到一張塑膠凳，任何一張都好。網購可能來不及，不想冒多等一天的風險，隔天我跑到鄰近的五金百貨，硬是從五顏六色的貨架挑一張相貌最客氣的塑膠椅凳買回家，火速完成當日工作，期待著就寢前可以坐著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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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著淋浴真是愜意，最愜意是把手搭在腳趾上，一趾一縫地摩挲，雙眼呆滯，出神到忘記是從哪一端搓起，一隻腳重複洗上幾次。雖然出神，摸到大拇趾總會醒一下，好像受過制約訓練那樣，只要手指接觸到大拇趾，就會回神仔細看它一眼，想要看到趾甲對稱方正，沒有嵌進死皮。

用手指頭抵住腳趾甲邊緣，確認厚度，那一下是最醒的。我對手腳向來有執念，見不得指甲脫出我規限的形狀，但在買回那張浴凳，坐下來洗上幾百次的澡以前，並不知道為什麼。重複在浴凳上幾百次摸到大拇趾回過神來，我終於在其中一趟靈光的水花裡理解，那是監控：摸得到趾甲端正，厚度適中，死皮輕微，代表我對身體還具有完全的控制力，相較於指尖記得的幾個長輩的腳趾甲，變形增厚到難以塞進指甲刀縫間，我還在安全範圍裡。只要今天能夠看到摸到和昨天一樣的腳趾頭，就安心。

我一直用手記得幾個長輩的腳趾。因為筋骨、或體態、或眼力，人老到一個地步會很難自己剪腳趾甲，然而要伸出腳叫平日飽受生活操勞的後輩來剪，是一道不易跨越的心理門檻，除非有個孫，玩樂般地讓她幫忙壓兩下指甲剪。發現自己的力氣不足以撐開阿公大拇趾的死皮壓下指甲剪，幫不上那片發黃堅厚的變形趾甲，那一刻很難忘，畢竟當時還是個筋骨軟到可以抬腳啃趾甲的小孩，難以想像人會有這種地步。

要臨到這地步，不是只有老，也看老的過程裡都在應付什麼。我知道阿公為什麼沒時間注意腳趾頭，知道他都穿什麼鞋站整天，他把家照顧下來，但是沒有照顧自己的腳。我在浴凳上無論多麼出神，摸到腳趾甲都要想起他們，自然也想回自己，想不全自己照顧了多少，漏失的繁如河沙，知道我每一刻都在出發，前往他們曾經的老，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抵達，所以每天摸著腳趾甲辨認到了沒有。

說出「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那位大德根本不懂憂慮，人在心裡轉圈的時候，哪裡分什麼遠近。●

■【小重大】隔週週二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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