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極短篇】 蕭信維／二十一克

◎蕭信維

◎蕭信維

體檢的時候，家庭醫生告訴我，變輕了一些喔。我點點頭說我知道。她把桌上大小不一的診斷資料收據領藥單過敏飲食注意須知順著左上角切齊，俐落地在白色的桌上敲出兩個寂寞的響聲。「還有哪裡不舒服嗎？」

我試著清了兩下喉嚨。吸了一下鼻子。頸椎順時鐘和逆時鐘各轉一次。手心向上抓取空氣，放開，又收回去。一切正常。沒有。我說，沒有不舒服，就是輕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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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向電腦裡我的X光磁振造影電腦斷層血液檢查和糞便培養報告。「其他數據都沒有問題喔。」我點點頭說我知道。該怎麼描述我的問題呢？有時候我會感覺自己的身體像個濱海的洞穴，海風來的時候會把聲音都灌飽，海藻隨著浪花漫延，鹽，鹽隨著我的身體我的話語開始結晶，藍色的海水滲透進……滲透進哪裡？醫生左手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鏡，右手還欲說還休地盤旋在鍵盤ㄧ跟ㄣ的上空。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妳有在夜晚遇上退潮的時候嗎？站在礁石上海水逐漸真空，海風轉為陸風，一切都遠遠的走。遠遠的，那一刻妳會覺得空。聲音。光。氣味。

你知道嗎。醫生又推了一次眼鏡，口罩讓眼鏡起霧又容易下滑。你知道嗎我覺得你需要的不是家醫科，你可以試試看身心科或神經內科或……我伸手制止醫生繼續說下去。妳以為我沒有去過嗎，問題是他們都沒辦法解決，他們都沒辦法解決我短失的十點五克，就十點五公克。十點五克就讓我無法再次釐清我自己。我反覆向各個醫生強調，我一直以來都是六十公斤整，直到某年某時某分某刻只剩下五十九公斤又九百八十九點五克。那不是我，真的不是。其中幾個醫生想把我關進精神病房，幾個保持同情，幾個抽了我幾管血，取走了我的精液糞便毛髮檢體和口腔唾液，但那些都沒讓我短少什麼，站在體重計上，我仍然準確地是殘缺的我。

後來的我又交往過幾個女孩，包含那個家醫科的醫生。分手醫生的那天我又少了五點二五，分手護理師的那天少了二點六二五，分手醫院志工媽媽的女兒時我只剩下五十九公斤又九百八十點三一二五公克。直到我把我的二十一克耗損到只剩一千零二十四分之一的自己的時候我站在濱海的礁石上，那天的天氣很好，風把我匱缺的身體灌得滿滿的，我沒有力氣流淚，因為我知道自己已沒有東西能夠缺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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