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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陳柏煜/胡蜂

2022/04/29 05:30

圖◎阿尼默

◎陳柏煜 圖◎阿尼默

沒有人相信妹妹。這又不是第一次,她為了吸引注意而編造故事。當她說「我發現……」,往往代表她把什麼東西給藏起來了。妹妹不告訴你她想要什麼,她捏造情境,要你順著「路徑」找到它,當然,一路上她會適時伸出援手並假裝不知情。妹妹又開始造謠了,她一邊說一邊將自己變小,停在暗色木地板上,戴上小小的頭和翅膀,還有一支更小的針。某種昆蟲、平常察覺不到的動機,穿過破洞紗窗飛了進來。

「我發現……」對妹妹來說,像是一張還沒洗出來的相片,裡面的東西不會消失,也不會進行下一個動作。她有時會拿起她的「底片」,透過燈光檢視琥珀裡的人物,有時讓它回復漆黑。對家裡屢屢被戲弄的大人來說,無論「話題」、「祕密」或「告狀」都是待查的標本。隱形的銀針從中穿過,從此固定在妹妹的嘴裡。

我也不相信她在房間外的地板上看見一隻蜜蜂。你得看穿話語的表面,我告訴自己。這麼一來,蜜蜂就變化為放置在我房門前的鑰匙,我同時明白到,她以搶先向大人舉報蜜蜂的入侵,向我提出挑戰。血淋淋的事實是,手足競爭才是我和妹妹成長中唯一玩不膩的遊戲。過程中,妹妹經常採取主動,但她的主動是種魔術師的主動,要你自己從牌堆中釣出那張將發生事情的牌。我到底該怎麼處理這隻蜜蜂?

母親不喜歡猜謎。幾乎從第一次妹妹提起它,母親就拿出負責家庭清潔的驕傲做出否定:蜜蜂和灰塵或管它是什麼的並不存在。掉落的蜜蜂,對她來說,就像那些惹惱她的,亂放的馬克杯、忘記收拾的橡皮擦屑一樣刺眼。她的打掃使屋子範圍明確,外物不敢越雷池半步。母親不知道,她能打掃的範圍其實非常有限,其中不包括,我和妹妹共同或各自在家裡虛構的地點。你需要閉上眼睛,或者持有咒語,才能走進那些隔間。有時連我們也會失去進入的資格、遺失咒語或廢棄特定場所,這個家因為累積隱形的房間,變得愈來愈沉重。另一方面,母親的力量隨著妹妹的長大開始衰減、移轉。起初是一隻蜜蜂,後來會是更大的東西。

即使那隻蜜蜂負載著某種含意而降臨,由於沒有被解讀,不久就被忽視,然後化整為零地消滅。大人不預設妹妹說謊,但將它當做無足輕重、只有妹妹能看見的假想朋友。沒有人採取進一步動作,我也不例外,彷彿困在琥珀的糖蜜中,讓妹妹三不五時以燈光檢視、搔癢。

(原先不動的它,這時已經在我們之間盤旋。)

我們還不知道,它不是蜜蜂,雖然很像,但不甜蜜。妹妹也錯看了它嗎?或許這對她根本不重要。那東西隱然成為家裡的一份子(但稱謂曖昧),父親把它當做笑話,是妹妹和他遊戲的方式;母親則透過妹妹的轉述了解它,有時甚至搞不清楚是不是同一個它……這種隔衛生紙取物的方式讓他們倍感安心。

妹妹的報告,加強家人間的連結。我們輪流去找她,妹妹就像是一個窺孔,無論什麼房間、那東西、甚至是我們自己,看上去似乎都有趣起來了。最好的地方在於,只要感覺到乏味或不安,我們隨時可以抽身,選擇不相信她。她並不在意我們偏折的想像,她滿足於她獲得的位置與光源。

然後棗紅色的它也在母親面前顯現了。就在冰箱前,彬彬有禮地向她致意,就像卡通裡能替人完成心願的精靈。但它不屬於母親,母親也無法接受她女兒漸漸對它依賴。因為母親的目擊,虛構的屏障被打破了。被妹妹以外的人看見,表示母親的第二種視角可以質疑妹妹唯一的視角,也表示它不再能任由我們的想像去變形,它做為一個符號的生命已經終結。看見它後,母親緊張得手心冒汗,換成她要說出「我發現……」。

隊形改變,妹妹不再是中介人,轉而躲入暗影。如今它不再抽象,而是一個事件,來到她面前,挑戰女主人的權威。母親幾乎要以為,是女兒唆派它來到這裡與她會面。

蜜蜂也是一種花樣,和地毯或壁紙上出現的花樣一樣,類似的它勢必在我們的生命中一再重複,母親說服自己。不過母親已經不記得,在她成長的房子裡是否發生過類似的事件,也不記得整件事又是如何被熨平……她已經離開很久很久了。恐懼有精瘦的細腰,挺立的翅膀,幾乎像個過分巧妙的玩具。她沒有和丈夫提起恐懼的部分,她說,她也看見了,那可不是蜜蜂,是虎頭蜂。

終於在一星期後,全家人都看見它了。當父親吃飽起身,我們開始收拾碗筷,不知是誰偶然抬頭,看到它大剌剌停在天花板中央,站在漏水造成的水漬島,像名顛倒的領主。雖然父親早有準備,心裡不免還是揪了一下,他瞄見妻子和女兒平靜的表情,彷彿在終點等待他落後的了解。他決定表現出同樣的鎮定,假裝自己不是個新手。令他奇怪的是,兒子的平靜竟不亞於妻子與女兒。他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攤牌感到心煩意亂。儘管他有權指示下一步應該如何處理,但感覺到一股被審問的壓迫。一開始他以為自己是被上方的複眼盯住,後來他才醒悟,那眼神是來自於妻子、女兒和兒子三雙聚合成黑莓一般的大眼睛。

它暗自對我顯現,不像停在妹妹房門外那樣,而是以一種更私密的方式出現在我的床邊……像是偷溜進來的情人。我知道那不再是妹妹和大家說過的蜜蜂。同時我也明白那隻蜜蜂的隱喻了……不是開啟的而是鎖上的鑰匙。遊戲到此為止,不再有更多比較。我們只會在各自的房間內長大,並在家裡創造出更多彼此看不到的房間。我注視著蜜蜂,在它身上看見了我所有的家人。可是當光源移開,那裡又轉為一片漆黑。

不用猜想蜂的存在與否後,問題變成,它是從哪裡來的呢?我們沒有能耐縮得比它更小,騎在它的背上,在它的針上安裝針孔攝影機。我們無法像對付螞蟻一般,以食物做誘引,讓它們如一支磁針指出巢穴的所在。這時妹妹已不再享有窺孔的特權,為此她決定將恨意轉嫁到蜂的身上,認為它對家人的顯現是對她的不忠。曾經的幸運符,如今她厭惡唾棄;妹妹加入清除掃蕩的行列。

就母親看來,來源無關緊要,她第一時間檢查了每塊紗窗是否破洞。執行這項任務使她恢復理智,戰勝恐懼,現在的它不過等同於她長期抗戰的蟑螂螞蟻之輩。

父親認為它來自附近的公園。這種籠統的排除,把罪名讓多數分擔,反而升起了懷疑的迷霧。當我走進公園,看見陌生的樹木,每一棵都無辜,都危險。

比較明朗的是,認定它為胡蜂後,我們就可以憑藉印象,上網或翻圖鑑找出學名以及潛在的危險性。為不速之客找到一個熟悉的名字就是接納它最好的方法。甚至讓它加入日常的節奏。幾天後我們驚訝地發現它的存在已經進展成輕鬆甚至令人興奮的話題。

而蜂螫的毒針就是張力匯集的焦點。

當潛在的危險被推到前景,家裡喧騰的氣氛沒有萎縮,反而盛大了起來。原本放學我總是和朋友們拖拖拉拉,現在,回家儼然是一天的高潮。整座屋子搬遷到針尖上。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開始在家裡的所有角落盼望並害怕蜂螫,感覺預兆籠罩全身,毛孔都張開,等待被進入。我猜測它會如何發生。打開或收斂翅膀,銳利還是鈍,什麼時間,什麼角度,像哪種季節的陽光,還是像陰影。過程中會痛嗎?哪一隻會選上我,和我配對?

「人都有兩次機會,第一次會痊癒,第二次會死。」不知道從哪裡聽來、因此也不確定是否可靠的知識,在我心裡開始結巢。

我的房間隔壁就是妹妹的房間,我聽得見她CD的音樂,也聽得見她講電話的聲音,有時候音樂是為了遮掩說話。我希望它能一次成功,劃開房間,將她取出,毫髮無傷離開。這自然是最好的結果。我想她會記住這裡,說不定偶爾還會想念我。但不是每個人的情況都會這麼順利。

父親替蜂巢罩上塑膠套,把主臥室的窗簾拉起來。一整個下午,它披著粉紅色的頭紗坐在窗台。鐵窗的轎子裡,龐大沉重的頭顱隱在紗後。就像陰晴不定的新娘子,可是沒有一點聲音。它等待,準備好要離開了。

到了晚上,母親幾乎要把它當成一件送錯的家具。如果可以,母親甚至樂意自己動手,將它搬下樓丟進公用的垃圾桶。可是若桶子裡騷動起來,麻煩就大了。爬行的針頭,暗器,品種不明的仙人掌。但對她來說,事件已經落幕了。

可是前一天剛發現蜂巢時,我們是多麼害怕呀。它靠得這麼近,甚至在那裡很長一段時間了。父親母親的床離它不超過兩公尺,浴室門把上的毛巾不超過五十公分。無聲無息,彷彿空無一物。夜晚熄燈後電視發出的光說不定還能映現它的輪廓。

父親打算徒手摘巢。不必打給消防隊,是他的判斷。口氣中似乎還帶有一絲被冒犯的意味。彷彿扛下任務,他就是一名消防隊員。屬於我們家的消防隊員。他是我們家的大廚、水電、警察與法官,縮減職銜是他所無法容忍的;一旦他放棄了某些權限,就會永遠失去它。失去的進程不會停止,直到父親只是父親。他盡力延遲。因此當他這麼說的時候,我們都立即感覺到,這不是普通的蜂巢,而是我們家的蜂巢。

當它靜靜地掛在那裡,讓人以為是息肉,當父親靠近,它變成一顆危險醞釀的炸彈,當父親小心地捧住,它像是熟睡的嬰兒。母親、妹妹和我看得入神,忘記自己身處戲劇之中。有一刻他幾乎像是中古時期的屠龍英雄。但旋即他又復原為父親,肥胖的身軀顛在椅子上,逆光的他像隻發白肥胖的蜂,掙扎地從窗框爬出去,企圖將自己擠進蜂巢裡。他的影子落在妹妹臉上,妹妹不可抗拒地預見了父親的死亡。

上面的父親對我說話。他要我找一個大塑膠袋。我離開受困於某種光暈氣氛中的家人,來到廁所旁邊的儲物櫃,找一個足夠大的袋子。準備回去時,我看見一隻斷了翅膀的蜂落在我身前的木頭地板上。我看著不具威脅的它,在地上一寸一寸地爬行,幾乎無法負荷自身的重量。我看著它爬到我的腳上,看著它做了它該做的事。然後我帶著塑膠袋回去,交給椅子上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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