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召喚術】 張惠菁／空的灰階

◎張惠菁

◎張惠菁

體內的密室出現以來，它逐漸不只是一整體的空，而開始浮現出內在的不均質。於是這個空就像一小塊海洋，有浮游生物濃淡的變化，有人造的漂浮物，有高低層的生態。而不是像一小包成分被嚴格管控製造出來的生理食鹽水。但它仍是空，有灰階的空。假設它呈現為一種九宮格，或更繁複，八乘以八的矩陣，每一格有它隨機的漸變。然而無論是九還是六十四，都只是借用文化中曾被視為有意義的數字，來給它不均質的分布賦予思考用的網格罷了。

當世界全力向我撞擊而來時，我意識到，我所做出的回應，有時只是出自密室中的某個方位罷了。而我原以為全力向我撞來的世界，原來也不是整個世界，是世界的一種變貌，或一個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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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上午我接到一通訊息，訊息說：「你還沒死？」因為過往（至少在我認知裡），我和對方並不是會笑罵對方「還不去死」的關係，我在第一時間想，她是惡意的嗎？「你還沒死？」意味著她認為我是該死的，為何還不死嗎？或是相反的，她只是用著「死」這個看似粗暴的字眼在問候一個活著的人（但「死」又為何是粗暴的字）？或是它只是傳達了她的一種狀態，想發出訊息，但她所發出的訊息有沒有想抵達的所在，想達成的溝通呢？或是這些都無法追究，我只是遇見了，漂浮在時空中的，一抹無根的幽黯？

在訊息的那一端，其實是巨大的、我無法確知的可能性。就像一個天氣現象，背後有我們看不見的雲層變化。大氣層發生了對流，雨便滴下來了。我從體內的密室深處聽見它。空聽見著空。密室不需思考便明白了，那不是需要以字面意義回答的問題。我沒有回覆訊息。在她打電話來，一樣的問題用聲音撞擊而來時，我只是簡潔地回答，「我活著。」我想那是唯一需要被說的。像面對著一個布偶時，不需要去對布偶所展現的虛幻角色說話，應該對偶師說話。這也是對偶師的尊重。

密室中的空消化著這些訊息。第一時間對這組字詞的最表面反應，與因為返身感知自身密室中的空而看見的偶師與偶之間的關係，這些經驗又逐步消化成為空。看見我是在這樣的世界中生活行走的：表象之中隱藏有深度，有背後的空；被外境召喚的響動，成了快樂或痛；而在愈來愈意識到自己體內的空時，知道那是空的灰階變化之一種。

時間是假命題嗎？在誤執一種灰階為全部――全部的世界，或全部的自己――時，輕易掉入九宮格的其中一個方位，而進入當中的輪迴，在時間中迷走。或許所謂的命運，看似是在時間中展開的，其實都有這樣空間方位般的性質。發出響動的是哪一個方位？方位其實提示著整體。在回答我問自己的這個問題――時間是不是假命題之前，我想至少先從整體中回望時間。置身在空的無數灰階度之中，如在過去現在未來的輻輳點上，回望一下時間。●

■【召喚術】隔週週一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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