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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極短篇】 蕭熠/走過

2022/05/05 05:30

◎蕭熠

◎蕭熠

她注意到她的身體,正在經歷一個改變。臉部比從前大了一點。不是胖,而是一種年糕般的發過的質地。耳下到下顎的線條變得不太明顯。眼睛像往臉的中間更近了。以致於所有的擺置看起來,怪怪的。好像眼睛和眉毛的位置對換了那樣。

體重沒有什麼變化。生理期也遠在三個禮拜之後。這幾天睡得不錯,晚餐也都沒有喝酒。她感覺著自己,像在一件稍大的衣服裡轉動。到底是什麼,她回想著,上次有這樣感覺的時候是什麼時候呢?她一邊注視鏡中裸裎的自己,一邊移向浴缸。浴缸裡裝滿蒸騰的熱水,感覺上比起她的身體,更像一個熟悉的家。她跨開腳,踏進去一隻,然後再一隻,緩緩地將自己坐下來。蒸氣弄在她臉上,她有些目眩。

這時候她想起來了,她從水裡看到自己折射的腿,青春期的時候,她也有過這種接不住自己的感覺。奇怪的肉從奇怪的角度無法控制地冒出來,變成一個奇形怪狀的人。然後她領悟過來。原來我只是老了啊。

她想著摸著自己的臉,覺得有點可憐,老了。肉柔軟虛弱地回應著她。她想著自己的年紀,原來也到了這種時候了。她在水裡微微地上下伸展一下,感受著水的浮力,一邊在水裡又老去一點。

她想到自己的母親。也許母親是一個參考的標準。母親在她這年齡看起來是如何呢?她翻找心中的影像。母親一直是優雅的,那個年代的人,就算老去,也是漸漸風乾,沒有現代人那種張牙舞爪的掙扎,像葉子那樣就在書頁裡,凝固成時間本身。母親在那時候確實有些豐腴的徵兆,眉宇間好像有些著惱,但一貫的優雅自足。她像母親,因此應該會踏著母親的足跡,那樣輕輕巧巧的老法吧。

她從水裡出來,從一大落整齊的浴巾最上面取下一條。她和母親同住,家裡被整理得乾乾淨淨,她習慣的生活方法就是從表面刮下一層,不太留下痕跡的。碗從層層疊疊的取最上一個,用完便洗,調味料只一點點地用。她且勤擦拭所有的表面,桌面地面,怕驚擾誰一樣。

她這時正在用毛巾擦乾自己的表皮,邊塗上乳液邊細細檢視,她的表面布滿了孔洞,是拉長了的毛孔,因下墜之故而被拉長,證據確鑿,是老化的徵兆。被時間所拉扯,而不覺其痛。在這個靜悄悄的,紋風不動的屋裡,似乎時間本來應該進不來,然而還是被偷偷地置換了。

她把換下的衣服拿去放洗衣機。經過母親的照片前,停下來仔細端詳了一下。母親留下這張照片攝於四十八歲,之後就不太肯再拍照了。老了,母親說。這張照片裡的母親確實不如她記憶裡的年輕。也不如她所願意記得的那樣優雅而顧盼自如。是個顯出與生活奮鬥和掙扎痕跡的女人。她在心裡默默地和母親打了個招呼。在那裡一切都好,不要掛礙了。

她爬上床,床鋪得很整齊,她不願弄亂一樣,將自己輕輕插入信封般的被子裡。她突然想起母親走的前兩年極為凌亂的情景。母親不認得她,不認得自己的身體,和之前的一切秩序。母親是徹底地將自己使用得極為破敗,才划划算算地走的。

她在被子裡笑了。不光為自己又被記憶玩弄,還有知道自己將會破綻畢露,赤身裸體地走。她像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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