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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蕭熠/若有光

2022/05/12 05:30

圖◎徐世賢

◎蕭熠 圖◎徐世賢

有些線條延伸到遠一點,有些留在原地。這裡,可以再混入別的顏色,像黃,下面延伸出去,變成蜥蜴類的黃綠色,藏入了樹,然後是濃濃的深綠,轉個彎過來,線條打捲,彎成了氣球。氣球裡面塗上淡淡的紫,和粉紅色相間,氣球上升,咻,她在下面塗上象徵噴氣的灰色線條,掰掰。氣球飛翔在淡藍色的雲層裡,隱隱透出一點紅色來。氣球要飛向哪裡呢?

今天的節目到這裡喔,再見小朋友。明天同一時間,攝影機在她的身後停止運轉,她感覺到自己的背部鬆弛下來,額頭已經癢了很久,她抓抓,把別在胸前和背後收音的麥克風拆掉,到廁所裡洗手。

攝影棚裡非常冷,她甚至錯覺那水是溫熱的,那些顏色,紅的黃的藍綠,穿過她的手在簡陋的水槽裡,留下彩虹一道。還好她不用露臉在鏡頭前,因為她的臉在鏡子裡是愁雲慘霧的灰色,嘴唇慘白。她看著自己,映照在那不甚乾淨的鏡面上。不過終於結束了。

她就那樣束著手在口袋,走出了攝影棚,搭電梯下樓,走到了街道上。每次錄影完,她就想吃東西,一方面是回溫,一方面是,嚮往一種真實。錄影期間,無一不假的氣氛,她也是花了很久才適應的。畫的蘋果是假的,畫畫的韻律是假的,小朋友的旁觀是假的,攝影機的注視感覺也假假的。

她排在一個胖男人後面,他背上流著貨真價實的汗,那汗漬從白色襯衣裡透出來,形成大大小小的湖泊般的遺跡。深色是湖,白的是岸。如果是螞蟻,就在那黑色白色的山水中走動。那男人的頭頸是天涯,他的,她眼神下移,布滿灰塵的鞋面就是海角,或是說,海腳。

但她是人,她領了她的肉羹在金屬的桌椅前坐下。肉羹很結實,她用牙齒嚼著,湯匙如水怪下岸,一處處的風景被她舀起,楊柳拂岸的米粉堆,怪奇石岩的肉羹,漂浮金光的淺灘暗水,她停下,也許這是職業病,她尋思。自從進行兒童教學以來。

自從進行兒童教學以來,她倚賴這個過度演繹的聯想法,推拉過不少集數。在美術系的時候,他們會評圖。學生把手上的作業停下,一一聚集到每個人在進行的作品前,皺著眉頭,想出不傷人又證明自己具思想能力的評論。這個構圖方法我喜歡,顏色讓我聯想到亞馬遜的叢林。她會這麼說一幅全部塗成綠色的畫。在她的腦中,她像牛仔在空中繞著繩圈,準備好去套住任何範圍內的事物。電線桿,工業化的象徵。鳥,回歸自然的渴望。逐漸的,她的腦內像個分門別類的儀錶板。

可能再之前,她記得那種坐在畫布前的感覺,很久以前。曾經有過無限可能那樣放射性的感覺,畫布在空白中抬起頭來,質地滑嫩,後來那種老套尚未像繭一樣地長上來。她畫出過一些物件和情景,用語言無能描繪出來,在遠處的一處陰鬱的叢林裡,有一隻名為時間的獸,它的一天等於人世間的三年,它吐出的煙霧能將人麻痺,忘了未來和過去,一次只活一秒,死去,一次只活一秒,再死去。森林變得非常擁擠。因為這些死去的時間,它們擠壓,成為另一個宇宙的入口,而不同於這個宇宙,它的時間是可回頭的,人們在裡面反反覆覆地重複自己不滿意的事,消耗時間,他們不明白為何怎麼重複,結果都不能如他們所願。

然而這樣的語言無法在評圖時幫助她,她在其他人的注視裡,失去了語言。她順著大家的話,去答覆一些自己沒有想到過的事,是的這是來自過去的創傷經驗。是的還結合了一些解構主義的語彙。那隻獸象徵的是父權的侵略沒有錯。人們尋求解釋,每件事情都必須做出解釋。她的畫回頭瞪視著她,曾經她坐在它前面那種掉入漩渦中,令人陶醉的暈眩感不見,只有一些扁平的色塊凝固在原地。

她比較是個影像型的,而不是文字型的人,如果用一種現代化的語言來描述自己,然而她在圖書館裡尋找著,讀到:達利的許多作品,總是把具體的細節描寫和任意地誇張、變形、省略與象徵等手段結合地使用,創造一種介於現實與臆想、具體與抽象之間的「超現實境界」。讀他的畫,人們既看懂所有細節,從整體上,又感到荒謬可怖,違反邏輯,怪誕而神祕。達利在超現實主義繪畫中的影響最大,持續的時間也最長。不僅他的畫,還有他的文章、口才、行動以及他的打扮,都無不在宣傳他的「超現實主義」。他在發揮和運用自己的想像力上,可以說超越了他們的超現實主義繪畫群體。他的有些作品除了傳達無理性、瘋狂和一定程度的社會哲學觀外,有時還反映著人們的時髦心態。達利贊成人應該培養真正的幻想,像臨床的妄想狂一樣,而受理性控制的人的精神背後,仍保留有一些剩餘意識。這些剩餘意識使人處在靜態之中。

慢慢地,她在畫畫時會在腦裡使用這些語言,那像別針一樣地固定住事情,作業起來很方便,事情之間的關聯性非常清晰,就連不確定的物體也被附上名稱,整齊地打包在一格裡。在這同時她被同學找去一個美術教室,裡面有許多的小孩子,胖手胖腳的,眼睜睜地看著她。教室裡有一股生生的氣味,是新鮮蔬菜,加上顏料的味道。然後她明白過來,是「新」的味道,她定了定神,從嘴裡吐出一串方法來,這樣,這樣,然後這樣。孩子們愣愣地看著她,沒有人阻擋她,他們開始照著做,方形,圓形,然後是三角形,藍色紅色,然後黃色。她邊講解著,邊感到教育的意義,就像把一個亂滾的球導入正軌。

她在空閑的時間把這套方法建得更加完備。她自己積極地製作教具,用保麗龍球剖成兩半,夾著一個三角形之類,她用畫製成一張張的PDF,往後往前畫面就會動將起來。她以前曾經和室友一起製作過甜點,好幾層不同質地倒在一起拿去冰。乳霜狀,果凍狀,蛋糕體,果醬,撒上又脆又硬的碎餅。她在做的就是這樣,只是最後不是把它吃掉。不是她吃。

孩子們很順從地吞下她所製作的這種教學法。有時候會到她面前給她看自己的成果,或她聽到大孩子轉述她的那些話,給較小的孩子聽,用小孩子那種特有的命令式句子。要連結,欸你都沒有脈絡。她心中就會有種奇異的什麼流過。她的課逐漸變得非常受歡迎。家長們會要求開班再開班。家長,是種非常奇特的存在。她逐漸體認,他們生產了這些小孩,然而指望她來把一些觀念像餵飯一樣餵進去他們的頭腦裡。這些觀念他們自己也是似懂非懂,但他們顯然認定這是某種營養的必需品。他們在教室外或坐或站,眼睛並不一定望向孩子。大多數的他們和自己的手機都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有時候她懷疑已經不是功能上,而是種生理上的關係。她眼睛餘光瞥向他們,而他們大多與那小機器正激烈地互動著。孩子們有時候也會望向他們的造物主,注視著他們的行為。眼神裡有種沉思與不安。好像旁觀者在估量著一個即將掉下懸崖的人。她像打圓場一樣拉回孩子們的注意力,要他們看向這裡,這個白板上她正畫著的東西。教室新買的這種智能白板非常神奇,像四度空間那樣拉出之前畫的圖,或手觸一下就變成九宮格畫面,放起影片來。她望著孩子們,不知道為什麼替他們擔心起未來的世界。隨著一切的物體,手機,水壺,手錶,白板都變得聰明,而他們的父母那麼笨。放任她這個沒有生養的人任意地揉搓他們的孩子。

她有時候會感到乾涸。對這種連來連去的聯想法失去信心。這時候她回頭在語言裡尋找水源。語言是種堅固耐用的堤壩,永遠在她與人談話之際提供正當性,為自己也不明白的事賦予意義。當她說著蒙特梭利教學法,結構主義,蒙田的人文主義與盧梭提倡的幼兒教學法,不只一次她看到對方臉上露出種被陽光照耀的表情,目眩而意外的樣子。說話是件這樣的事,她愈說就講得愈來愈好,那個在她體內流動不觸及任何一點,不在任何彎角停頓,更像是光,穿越她和她的對話者。光只能穿越而從不抵達。

本來是因為這樣才開始畫畫的,她想起來。因為覺得言語不可靠。當她畫的時候,就像往很深的洞穴裡走去,邊走邊感到腳底窸窣,旁邊空氣濕冷,她與她的動作已經合而為一,誰在走要去哪裡,拿著畫筆的她已經不太在意。最要緊的是前進。

然而說話讓她感到沉重,對著牆壁反覆地擊出球,自己又快速移動地回擊,只聽到自己球鞋的激烈摩擦,和球的咚咚聲。旁人呢,在一旁打著自己的球,與自己對打。因此她失去了對話的意願。每天回家後她就像帶著一顆球一樣,洗澡後就睡了。不做夢也不多想。到了補習班她就拿出那套東西來,像從帽子拉出大兔子和不停的彩帶的人。後來她被介紹到電視台去錄節目。變成了這個每週一個整天的事情。她去,在冷凍庫一樣的攝影棚裡,對著鏡頭畫畫,預錄好節目,說一些有關創意的事情冷凍起來。這就是她,這個剛吃飽而對一切倦怠而茫然的她用言語可以提出最好的解釋。

此時用言語用得非常滑順的她,隨時可以接受一場專訪。請問一下,創作對你來說,是什麼樣的事情呢?她對面是攝影師和鏡頭。在想像中攝影師不像平常邊說邊眼睛心不在焉地探入鏡頭。而是認真地看著她,眼睛探問著。

創作啊。是一件非常潮濕的事。潮濕而溫熱。她邊說著,感覺到一種擠壓,像肉橘紅色一樣的牆壁,一種嗡嗡的潮汐般的震動。她側耳去聽,確定有海洋,在後面的某處。創作像生產,以及被生產。或是同時進行著。她循著海洋的聲音向後爬行著,憑著直覺稍稍改變方向,她抵抗著地面的滑溜和凹凸。有時候她像溜滑梯一樣滑回原本的地方。海的聲音像是召喚,有時候像帶著酸質的侵蝕性的液體,她簡直無法忍受。她不再問為什麼,只是走著移動著。

終於她感覺到光。她感覺到光從遠方落下,她瞇著眼睛看不清楚。憑著皮膚的感覺,海在不遠處。那個鹹味,濕度。海的忽遠忽近的聲響。

她失去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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