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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孫維民／成人的童話
圖◎阿力金吉兒
◎孫維民 圖◎阿力金吉兒
．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
一隻鳥會愛上一尾魚──
鳥，基本上，不能潛水
魚，你也清楚，不會飛
．
但愛情有什麼道理？
一旦愛上，勇往直前
彷彿接收某種召喚
遙遠的、古老的、難以拒絕
．
鳥媽媽非常憂慮
整天吱吱，喳喳，嘰嘰
偶爾沉默的片刻
圓圓的眼泛濫著淚
．
「你要冷靜啊，孩子」
她又再一次說：
「我們是鳥，不是魚
不同的物種如何結婚？
．
就算結婚，如何生活？
你們住在樹上？還是水裡？
白天如何交談？
夜晚如何交配？
．
萬一可以（我說萬一）
你們的小孩會是什麼？
鳥頭魚身？魚頭鳥身？
尊重一下你的基因！
．
你的伯叔姨嬸會怎樣想？
還有同學、朋友、鄰居？
一隻鳥和一尾魚結婚！
走，媽帶你去看病！」
．
被禁足的小鳥大叫：
「無論問題是什麼
我只有一個答案：
愛，愛，愛──
．
愛是線性，又是色粒
給這個世界熱和光
愛讓春花燦爛
愛使秋水潺湲
．
愛是你我的起源。
沒有愛，我不可能存在
沒有愛，你也只是虛無
爸爸也是，全部都是！」
．
此時，鳥爸爸歎了口氣
放下嘴邊的點心，好像
有話要說，終究沒有──
繼續啃食快死的蟲
．
鳥媽媽氣得發抖
張開雙翅撲向小鳥
於青春之額狠狠一啄──
當然，愛情毫髮未傷
．
鳥爸爸向旁一跳，再跳
找到安全的位置。
他遠望，落日剩下一半
天空顯示更大的弧
．
那顆高燒的巨目，鳥爸爸想
想必見過不少鳥事；
不過，距離如此之遠
大概他根本不關心？
．
無論如何，他下班了
以厚重的幕簾隔開世界──
「無所不見的眼，再會
你也需要休息和孤獨。」
．
像臨危受命的副將，鳥爸爸
沉吟、思考、決定：
「唯有服眾以理
才能一勞永逸
．
理性是不變的法則
是貫穿萬物的一
是棘刺，戳破情慾
色彩爛漫的泡沫」
．
他也曾經年輕，曾經
為了愛情讓父母操心
那是半年以前了
當時，他愛上一顆蚌
．
「我的愛是真的！」當時
他發誓說：「一生一世……」
父母罰他面壁一天
之後，他就娶了現任老婆
．
他的老婆嫁他之前
據說，曾經愛上一條蛇
然而那只是傳聞
老婆始終否認
．
「孩子」鳥爸爸喊：「過來」
鳥媽媽嚇了一跳
小鳥也是。兩鳥同時轉頭
一隻向左，一隻向右
．
鳥爸爸使個眼色，鳥媽媽
對小鳥說：「快過去啊！」
老公總算介入處理
她累了，等一下還要敷臉
．
小鳥到了老爸面前
仍然一副很酷的鳥樣
但牠其實有點害怕
經常受罰也不好玩
．
牠最害怕不准上網
生活沒有網路怎麼辦？
沒有遊戲，沒有視訊
沒有版面貼出廢文
．
「雄大當婚，雌大當嫁」
鳥爸爸以俗諺開場：
「你已經到達一個年紀
即是所謂的『青春期』
．
我也曾是青春期的鳥
因此知道你的煩惱：
一股力量在體內奔竄
像被獵捕的野豬
．
或發現屍體的禿鷹，
那股力量激烈、凶猛
彷彿夏天中午的颱風
又似半夜噴發的火山
．
那股力量難以遏止
但它卻在身體之內。
你的身體，我的身體
每一隻鳥，每個生命──」
．
「那個」小鳥舉起翅膀：
「你是說，我的體內有野豬
禿鷹、火山、颱風？
爸爸，我不太懂」
．
「那些都是比喻。竟然
你連比喻都不會嗎？」
鳥爸爸搖頭：「好歹
你也念過空投專班！」
．
「總之」鳥爸爸放棄比喻：
「那股力量橫衝直撞
讓所有的生物瘋狂
智商下降，只想戀愛
．
你現在的徵狀，孩子
就是那股力量的展示
你已經被它操控
變成它的空心玩偶
．
你已是它的奴隸
在眾多的奴隸中。
它說笑，你嘻嘻哈哈
它說哭，你涕泗縱橫──」
．
「那個」小鳥又舉起翅膀：
「我想問，呃，那股力量
存在於萬物，這麼強大
它是神嗎？」
．
鳥爸爸稍感安慰
這個問題還算可以──
至少不像上一個
那樣蠢，蠢得像油擂狇！
．
「我也不知道正確名稱」
鳥爸爸答：「它是神嗎？
或者像神的東西？
或者，神的對立？
．
我只知道，微小如
蟲卵、花粉、細菌
龐大像山、海、星辰
都有它的傑作
．
曾有古鳥叫它『意志』
也有近鳥說是『原欲』
那些都是專業術語
對你太過深奧，或許？」
．
小鳥點頭，搖頭，似懂
非懂，雙翅緊緊收攏
不敢再問。牠只希望
訓話快一點結束
．
「至於愛情，另一個名詞
又該如何定義呢？
內分泌的激盪？或者
自我構築的知識？
．
流行的愛情悲劇
主角皆是未成年鳥
爭辯、決鬥、撞樹、服毒……
中老年鳥不搞那套
．
誠如先哲所言：愛情
乃是編造之信仰
虛擬的實況──至少
你應該看過《清醒的亂夢》？」
．
聽到這裡，鳥媽媽忍不住了
隔著一棵柏樹大叫：
「重點。快說重點！
怎麼一直囉哩叭唆？」
．
「我說的正是重點！」
鳥爸爸非常憤怒，隔著
無辜的柏樹回嗆：
「你連重點都不會畫！」
．
四周突然安靜很多
似乎大家都在期待；
家庭生活太過無聊
需要鄰居提供娛樂
．
虛偽的鄰居啊，你們
沒有看到家暴發生
是不是頗為失望？
繼續沉悶的鳥生吧！
．
「重點是理性」鳥爸爸說
語氣平靜，但聽得見壓抑：
「理性可以克服混亂」
他的胸膛劇烈起伏
．
「即使恐怖的人類
也有關於理性的寓言：
情欲像拉車的烈馬
需束之以理的鞍轡」
．
又是比喻！鳥爸爸心想：
世界充滿各種修辭──
不過那是較高的層次
現在先教化幼稚的腦
．
那也很難！鳥爸爸又想：
有的腦袋特別渾沌
且塞滿了有害物質
少有教化之可能
．
「若你飛進濃霧」他繼續：
「找不到正確的路
之後聽見熟悉的叫喚
你就不會迷失
．
那種叫喚就是理性
即使聲音輕微
你也能夠察覺
轟隆如雷，只要專心。」
．
鳥爸爸說到這裡，忽然
停止，深深地呼吸──
說了這麼多，口也會渴
教育工作並不容易
．
小鳥以為還有下文
鳥媽媽也是，還有鄰居。
然後他們發現不是
鳥爸爸已經飛走──
．
有鳥說，鳥爸爸飛到南山
整夜在枝梢觀星
太陽睜開巨目的剎那
他領悟了某種真理
．
又有鳥說，那晚在北海岸
好像看到鳥爸爸
身旁還有一隻鳥……不過
光線黯淡，不很確定
．
第二天，鳥爸爸沒有回家
第三天和第四天也沒有
第五天，警方前來確認
從此他被標記「失聯」
．
第六、七天，其後的每一天
鳥爸爸都沒有回家
他的行蹤成謎，所以
也沒有參加小鳥的婚禮……
．
沒有鳥知道，為什麼
鳥爸爸那天忽然飛走
小鳥最後又和誰結婚？
沒有鳥知道，包括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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