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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召喚術】 張惠菁/奧斯汀之幕

2022/05/16 05:30

◎張惠菁

◎張惠菁

讀奧斯汀小說,喜歡看她怎樣慢慢地把「幕」放下來。這個名為社會的幕,在風光明媚的場景中慢慢地降下來了。這個籠罩在角色頭上,無形的價值穹頂,裡面有著權力的較勁,人與人之間比競著位階的高低,存在著鄙視鏈。在《傲慢與偏見》中,這個「幕」透過三場對話便降了下來的。首先是班奈特太太與先生間的對話,接著是伊莉莎白與珍姊妹倆的對話、賓利和達西好友的對話。這兩兩成組的對話,每一對都正好形成對比,去對發生在鎮上的一件大事做出評價。

這件「大事」就是:年齡適婚且有錢的單身漢來到本地社交圈了。在奧斯汀筆下那個婚姻即職場、家園即企業的小世界裡,這個社交圈的變化是一件利益攸關的事。用商場比喻的話,就是出現了掌握有大筆訂單的客戶,廠商(父母們)都想搶下這個客戶。於是各種位階感與鄙視鏈就啟動了。原本相安無事的鄰居,也有了比較與競爭的心了,各種「她有什麼資格」、「我家女兒比較漂亮」,暗地裡的咬手帕,刻意安排相處機會的小心思,都出動了。

班奈特太太是熱烈地投入這種價值的人,她的鄙視鏈啟動得毫不掩飾。班奈特先生是把這些機制看在眼裡,譏誚但無力抗衡的:他無力令自己聒噪的太太安靜下來,無力不受社會機制影響,唯一可選擇的是說著諷刺的笑話,退避到書房中。賓利與珍兩人,對這名為社會的幕毫無所覺,不過他們比較善良,不像班奈特太太那樣在幕中自我現形。但對我們這個時代的讀者而言,這兩個幕中最單純的角色,也很容易喚起《寄生上流》式的懷疑:會是因為賓利有錢,珍的美麗被追捧讚賞,這個社會的價值觀似乎是迎著他們搭建的,所以(至少在歲月尚未帶來更大考驗前)善良對他們而言比較容易?

至於主角達西與伊莉莎白,他們是對幕中的各種荒謬察覺得更敏銳的人,兩人確實各有各的傲慢與偏見,但這些性格換個角度看,何嘗不是種自我保護,防備著不要被周圍人們的價值觀給侵門踏戶呢。不過,《寄生上流》式的懷疑同樣適用於達西。小說開始不久,一段發生在班奈特家,討論達西性格的多方對話,每個人對「達西的傲慢」有不同看法。盧卡斯小姐說,達西很富有,所以有權力傲慢。盧卡斯的弟弟說「如果我是他,我就要(以下略去青少年的各種享樂幻想)」。伊莉莎白說「要是他羞辱的不是我的傲慢,我也能輕易原諒他的傲慢」。所以,傲慢是要條件的?在社會之幕中,自我的邊界(或各自傲慢與偏見的邊界)在哪裡,擁有什麼能被允許傲慢與偏見?到哪裡會幾乎走到社會之幕的邊沿,令主角們幾乎要意識到,善良或許不足夠,原本的偏見、傲慢也不足夠了。

或許社會之幕能被掀開的地方,首先是在自己心中。為自己掀開社會之幕的契機是什麼?掀開之後,看著這個看起來一模一樣的世界,你會記得嗎,還是遺忘?這已經是一個掀開過的世界了。從今以後,用閱讀程式碼的方式看見它。●

■【召喚術】隔週週一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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