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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伊森/我不談當兵的事 - 2之1

2022/05/17 05:30

圖◎徐至宏

◎伊森 圖◎徐至宏

我不談當兵的事,那不是段值得提的孤單回憶;而一個人若活得只剩下當兵的事可說,怎麼樣都是可悲。但如果你不小心打開了那個記憶的抽屜,將會被捲入時光機的漩渦,直到深處。

他們說那是最後一期不分兵種,在陸軍統一入伍的預備軍官班。預備軍官,聽起來就像預備著有什麼要來似的。六五式步槍上肩,頭頂汗疹鋼盔,交接過無數人的草綠服腥味,日夜行軍的終點在星空下,在亂葬崗上,在無限輪迴的單兵注意中。如果你再閉起眼睛,那回憶的畫面會是一條麻繩串起十人的黃漬內褲,十條繩子再將一百個人全捆在一起;沒有人名,只有黑色麥克筆的墨跡編號。秋末的風晃動滿山的芒草,耳邊傳來收操的歌聲:「鳳尾草生長在草原上,迎風搖曳真美麗,窈窕的身影好像一位少女,明亮美麗啦啦啦啦啦。太陽下山明朝依舊爬上來,花兒謝了明年還是一樣地開,美麗小鳥一去無影蹤,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

徭役期間是兩年,其實再更早一些,我們就用十八歲的兩個月抵了頭期款。我們不是英雄,卻來自四面八方;我們沒有崇高理想,卻集合在成功嶺上。我們不因志同道合而相識,卻像毛豬肉雞那般被分級趕入畜欄,命運連結比鄰而臥,共享香港腳。天龍連最矮的闌尾都有一七五公分,地虎連的排頭走出去連小學生都訕笑。手榴彈飛雨降來,地面持續搖晃著人站不穩的五級地震,你要學會二十年後才會流行,被稱為棒式的健身絕招,手肘離地撐起,在鐵絲鉤網中匍匐前進,你的內臟才不會留下震撼教育的後遺症。你遲遲無法理解為何開訓典禮不是第一天,原來要先練會立正稍息,才能讓星級將軍校閱。多日後將軍遲到三小時,恭請訓話,指揮官開口,要立正;提到偉人領袖名諱,要立正。萬人師團中沒一青衿學子敢妄動,深怕自己跟別人動作不一。然而高帥的天龍連排頭在秋老虎曝曬下終於不支,碰一聲往前倒下去了,鋼盔哐啷哐啷向司令台滾去。你們既不是朋友更不認識,眼見一個活生生的巨人在面前倒下,忘了嚴規就從隊伍裡衝出去做CPR,輔導長低聲叫著把他拖到部隊後面遮掩起來,你們又氣又害怕。事後將軍不怒反喜,說這種往前的倒法才是軍人的倒法,那個將軍是誰?當時要立正還是稍息?多年後你甚至想不太起來倒下去的高大同學是誰,但那刺目的烈日與口吐白沫的人臉,比毒氣室與手榴彈的震撼更有後座力。

我不談當兵的事。其實,那些人臉與名字我都記得很模糊,包含那個信誓旦旦,說你這輩子一定不會忘記我名字的同梯。真抱歉,同學,我還是忘了你名字了。我記得你是工學碩士,入伍前就出了兩本我視為天書的程式集,預官班期上六十個同學,兩個博士,二十幾個碩士,如果人生只用市儈的年收做量尺,你們這些數百萬年薪的科技新貴如何折算損失?我們交集在兵科學校只有幾個月,接著匆匆單飛,孤獨下放分配到各部隊。將軍說,我們指揮部義務役預官只有六個人,大家辛苦點,每個月的六天假擇日點放,晚上統統回部隊睡覺。至於睡眠時間大概有五、六小時,期上那幾個表現優秀官拜總統府少尉的,晚上還有手槍軍官哨,大概可以睡三小時。人生不見動如參商,我們就像天蠍座與獵戶座,你說腦容量如我,如何記得每張臉,如何與同學終生論交?繁星點點灑向天空的你們,又怎會記得我?

剛下部隊,天天演練戰備集合,操演的具體內容是三分鐘之內,不管你手邊正在做什麼事都要放下,單位內官士兵一百六十五人要全副武裝取槍裝彈,連集合場集合完畢。有時一天突然要來好幾次,頻頻戰備的理由是陸軍有個上兵在軍史館姦殺了景美女高的女孩,犯罪者軍法審判,而其他不相干部隊的懲處稱為連坐。連坐可以畫出的範圍很大,包含死隻軍犬,從一兵中尉到少將,全部記上大過警告與申誡;也包含五百障礙場的爬竿被十噸半貨卡倒車撞歪,你正準備點放幾小時珍貴的自由,也暫停出營換上皮鞋罰跑營區,雙腳水泡粒粒。

我不談當兵的事。不合理之所以不合理,就是本質無法讓人想通,你常常思考自由,知道失去後更顯珍貴;但你更常問的是敵人是誰?敵人在哪裡?敵人真的存在嗎?

安穩的夜晚,也許可以在通槍條與軍歌教唱中度過。你不被允許與阿兵哥深交,你被賦予權力,強迫怒罵離間他人,別說同梯,到後來你甚至認不得鏡子裡面孔猙獰的自己。男孩們據說要經過這個階段才能變成男人,這種沒有生物學依據的說法令人憎惡,女孩們不用經過什麼自然蛻變成女人,搭上子彈列車的自由座那樣再也不回頭;而脫軌的男孩們被拋下,時差的單位是兩年,領到六五式步槍就往下巴頂去,扣板機。拜託你不要再碰槍,我調你去看福利社,守不了兩年的女人不值得你等;他說我不管,不是我死就是她死,衝動本來就是這年紀的特權。後來你問深夜狩獵逃兵的事,那受驚的野獸被捕獲後,最終將有什麼命運。我想鎮駐看守所的同學比我們清楚,但他不能說,那是他們一生要承受的祕密。

領導將軍極有創意,號令官兵踞坐在泥地上,鏟子做槳挖土練龍舟。他不知道的是預官班裡有區運會得獎的划船選手,入伍反而使他體能變差,要痛苦減速陪你們「慢跑」五千公尺;也或許將軍知道區運選手的事,更刻意命令他挖土,齊頭與連坐本都是這世界的黃金律,在疫病、戰爭與死亡之前都是一樣。至於什麼叫「區運」,那曾經的政權永遠視你的母島為一個區,還痴心妄想著一個「全國」夢。你練十項戰技,跳鎮暴操,如果你願意深入研究,也許最後你真的會成為殺人高手。你在景福門前揮起長短警棍,架起拒馬盾牌,抗議的民眾像大浪般一波一波湧撞過來。你想起曾在夜晚教部隊的〈亮島之歌〉,晚點名雄壯的唱聲迴響營區:「展開雄壯的翅膀,奔向神聖的前方,在此建立多年的夢想,榮譽就在胸膛。縱然汗水和淚在臉龐,經過失敗後卻不憂傷……」刺槍術預備,第一教習,第二教習,戰鬥對刺,殺殺,殺殺殺,你要刺向誰?那些拋下你們的女孩,消失的逃兵,星星梅花滿肩的各級將校,流血街頭的公民,他們都是敵人嗎?汗水與淚水讓人看不見前方與夢想,你的翅膀與榮譽在哪裡?你憂傷嗎?(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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