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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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楊隸亞/結婚秀 - 2之2

2022/05/26 05:30

圖◎吳睿哲

◎楊隸亞 圖◎吳睿哲

她躺在清晨時分,在我身邊,輕輕呢喃這些過去。

陽子講得入神,反倒我聽得出神。

一尾金魚從眼前張著嘴,游過來,又游過去。我的手指縫隙還如此濕潤,剛從幾株水草離開。

陽子與我躺在單人床,我的肩膀超出床墊的邊沿,隱隱地懸空著。即使身處狹窄位置,她也絲毫不蜷縮自己的身體,而是霸占更多空間,將我擠出我們身下的面積。

隨著外頭閃現的陽光,影子變成被打碎的音符,以不規則的節奏投射在單人床旁的木質地板。棉被內裸露的陽子的肩膀,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在陽光底下變成金橙色了。

金色的光線照進屋內,皮膚上細微的毛孔,忽然變得好清楚。

我打斷陽子的地下室故事。

我說,你還記不記得生物課本裡面,左邊畫著男生的身體,右邊畫著女生的身體。老師根本害羞到不敢教課,竟然搬出一台收音機,放入一卷錄音帶。從兩個漩渦似的黑洞裡,傳出機械式的女音:這是陰囊,位於陰莖根部下方位置。用途是保護睪丸。陰囊會隨著氣溫收縮變化,氣溫低,陰囊會收縮,氣溫高,陰囊鬆開,達到散熱。

老師背對著世界的疑問,獨留我和收音機面對陰囊熱脹冷縮的祕密。

窸窣,窸窣,有塑膠袋來回磨擦的聲響。

老師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偷偷轉身,把兩顆橙色乒乓球丟進透明的塑膠袋底部,把頂端打結,握在手中。

她把塑膠袋高舉。來,就是這樣,陰囊裡面會有兩顆,這個就是剛剛錄音帶介紹的,睪丸。

班上的男生幾乎都在低頭竊笑,他們的眼睛瞇成一條細縫,隨著講台前的那一包塑膠袋持續發出窸窣,窸窣,教室的牆壁內部好像也跟著發出嘻嘻的聲音。老師還站在講台黑板前,甩舞著兩顆橙色的土雞蛋。不,橙色的乒乓球。

我把這些回憶講給陽子聽,她說完全想不起來這些事。什麼乒乓球,什麼老師。陽子說的躲貓貓社團,我也想不起來,攝影社隔壁那間教室的玻璃比暗房還黑,連電燈也沒有。打開黑色的大門裡面還是黑色。

我有點沮喪,低頭看了陽子的身體。比起蓬鬆長鬈髮,擺放在觀景窗正中央,兩乳之間的海溝更吸引我的注意。

我把臉靠近海溝,發現內裡反應竟然是有回聲的。

陽子把那張寫滿對老師的各種詛咒與髒話的紙團交給我,叫我假裝是我寫的。

我說好。

體育課的時候,她把自己不小心踩到爛泥巴的運動鞋脫給我,跟我換穿。

我也說好。

在長長的走廊盡頭,廁所的門板外,那些高年級生將我包圍拿起清潔劑噴向我的嘴巴。罵著男人婆、陰陽人。她冷冷地看著,轉身就走。

我張開的嘴巴來不及收起,也好像是在應答。張開的嘴形像是在說,好。

與陽子的再度重逢,我驚喜又卑微。在今天以前,我無止盡幻想過她身上的味道,水蜜桃,香橙,蘋果,葡萄,各種我熱愛的水果的香氣,或是百貨商場裡香氛區,彌漫飄散紫丁香,西西里島檸檬葉,桂花,牡丹,以及黎巴嫩白西洋杉混著甜麝香收尾的後味餘韻。

重逢以前的日子,我在天母一家日本貿易服飾行當網拍助手,騎著摩托車送貨去西門町的二手服飾店。服飾店的男老闆娶了個日本老婆,她的辦公桌總擺著水仙花。

她天天看花,我天天看她。

下班後就看日劇打發時間,每天睡前把左手跟右手輪流伸進褲子,做著跟美女談戀愛的幻夢。

我時常幻想自己就是那朵水仙,讓她捧在手裡,感受肌膚之親的溫柔。可是,這些都沒有發生。我只是繼續看著她,她也繼續看著花。

開店,關店,時間久了,我覺得我看她,也好像在看著一朵水仙花。

我渴望更多豐滿的花苞。

等待開花之際,老闆娘總是把到貨的新款日本男裝往我身上套。

她似乎隱約明白我從未說出口的那點心思,廓形剪裁的西裝外套讓我看起來肩膀更寬,身體更厚實,女性化的臀線也消失在上寬下窄的褲管。

站在店門口招攬生意,路過的女學生們不叫我小姊姊,改口叫我小哥哥。

店裡沒有男員工,她們叫的當然是我。

我總是穿男裝。

唯獨服裝修改間的阿姨逼迫我清醒。

妹仔,這是男裝喔,你知道吧。這是男裝啊,你穿起來鐵定會太大,看看別的啊,不要老是買這種。

修改室的阿姨總是邊拿出捲尺,在我身上比畫,又轉身在西裝外套尾端以彩色粉片畫線做記號。

修改男款服飾,讓原先垂落的男肩緊密貼合我肩。從修改阿姨緊皺的眉,我才知道從開扣的方向,襯衫外套的前後布片,老早就暗暗細分男女有別。

原來世界分成左上右下,右上左下。

扣子在右,洞在左。

我要當個男孩,女孩就該在我左邊。

閉上眼,試圖讓心緒冷卻。我低頭確認,陽子確實還躺在我左邊。她的左眼還在左臉,右眼還在右臉,只是眼角似乎蔓延到臉的邊界。我伸手觸及,沿著肥美臀部往下,陰部核心的果實仍在被窩裡散放春日的海邊氣味。

我思考著,自己是否該揮舞雙臂,用編織得牢實的魚網將陽子束縛。正當我想著這些海浪般事物的時候,意外發現公寓的窗上有只模糊的手印,顯示曾被拍打過的輪廓痕跡。

我撿起地板的白色襯衫,那根本不是什麼高中制服襯衫,原先的百褶制服短裙也變成單層輕薄的日式浴衣。

腦子裡的記憶迴路忽然交錯,逆行,打結。我感到頭痛難耐。

如果陽子興奮的時候,不會蜷縮,變得渺小,而是熔岩火山,泥漿汩汩流出。

那麼此刻,身旁這個女孩是誰呢?

高中校園裡,根本沒有陽子這樣一個人物。

不透光的布簾背後,陽子的乳與我的肌膚反覆磨擦。

老闆整個下午都不會回來。陽子說。

她抓住我的手,伸進她不知何時早已解開的胸衣。乳與乳之間的海溝熱汗滿溢,我熬不過這場爆發的災難。

陽子握住我的兩根指頭,臉頰緊緊貼向布簾與牆邊縫隙。她的指縫還有輕微燙傷的痕跡,那是長期以直立式掛燙機整理服飾衣物的證明。

陽子,是我打工的服飾店老闆的妻子。

無論是在服飾店的更衣布簾後,或是公寓酒店的床墊,甚至是無人的夜間校園,她每次總是在結束親熱後,拿出粉餅跟粉撲慢慢補妝。小拇指輕巧揚起,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我從來不敢問陽子究竟是怎麼想我的。世界上唯一能確定的事情,是我真的游進她的身體。

一次又一次。

我從來都站在浪上。

從服飾店正式離職的那晚,陽子約我去看舞台劇。

那齣節目叫《結婚秀》。

我們買了吉拿棒跟香蕉奶酒進去觀眾席。舞台上的長腿帥哥跟女主角一見鍾情準備要結婚,卻遇上重重阻礙。女主角年老的父親為了拆散他們,喬裝打扮成各種角色如房仲業務、廟公、貨運司機,一路上跟蹤搞破壞,設下各種災難與考驗,最後走向美滿結局的搞笑喜劇。

陽子笑得開心,將吉拿棒放到我嘴巴前方,香濃的肉桂味飄開,我知道這或許是最後一次的約會。

舞台劇劇終時,布幕降落下來,畫面停留靜止在一套西式禮服與一套小洋裝的投影。我望向自己身上更帥氣的黑色皮夾克、白色襯衣、窄版西褲跟黑色長靴,心中暗自決定未來婚禮的裝束。

夾克口袋內的手機屏幕悄悄響起提示信息:明日下午三點心理諮商。

散場時,舞台燈光掃過我的肩膀,從左到右,再從屋頂端回到角落地板,「測試、測試、一二三,一二三。」回聲環繞著劇場,彷彿剛剛的一齣戲也只不過是正戲上演前的一段簡短彩排。

我與陽子,也都只是臨時演員罷了。

劇場外的天空,黑夜與深夜中間有一條看不見的,隱形的線,灰黑,濃黑,墨黑,它們始終存在細微的差異。我感覺到身體最深處傳來刺痛感,隨著兩腿間濕潤的感覺蔓延開來,了解原來這即是肉體的本能欲望,跟其他人一樣,沒有什麼不同。不是玫瑰色而是黑色。在暈眩的黑色光線裡,有一生命,正捂著下體來到世界。

「《結婚秀》,今日欲欣賞《結婚秀》舞台劇的觀眾朋友們,請準備好你們的入場票。等待上一場清場結束,我們將會於十分鐘後再次開放觀眾入場。」只剩下人聲的黑色箱子裡,廣播男音成熟且溫柔。我張開嘴形跟讀,假裝那是從自己體內發出的聲音,我的身體隱隱作痛,卻感到空中彷彿有白色雪片落下,伸出手,攤開手掌心,原來是剛才舞台劇表演的煙花亮片。

頭髮,肩膀,口袋側邊,靴子縫隙,都有煙花亮片來過的痕跡,它們必定哭泣得很傷心,為這一個沒有固定形狀且正在改變的身體。身體若是畫布,可以刺青,有雲山,有小鳥,有樹林駐留,那會是風景明信片,上山下海,一場長途遠征的旅行。我不打算刺青,手術刀已帝國遠征,大江大海的來去,原始歌聲開始降低音階,從〈千年之戀〉到〈忠孝東路走九遍〉。我開口自己都想笑出聲音,那麼低沉,喂,喂,喂,你究竟是誰。

我該以什麼方式重新游回陽子的身體內。

也許可以嘗試從冬日特價的男士高領毛衣開始,劇場大門廣場,那些用眼角餘光打量我的男子,就從他們身上同款的保暖加絨半高領毛衣著手。下一個冬季來臨之前,還能穿上商務正裝或英倫紳士西褲。

喂,喂,喂,那麼低沉,我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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