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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日本人與台灣美味】 木下諄一/臭豆腐
圖◎徐至宏
◎木下諄一 圖◎徐至宏
話說發生在我從事觀光雜誌工作、大約三十年前的一段小插曲。
十個左右的在台日本人相約,固定每個月舉辦一次創作發表,只要是喜歡寫作的,皆可參加。不論是散文也好,小說、詩等等各種形式,一律歡迎,藉此相互交流切磋。
這個社團發起的契機,到現在還記憶猶新。
那天,為了採訪一場由日本旅行社主辦、台灣人專屬的歌唱大賽,我前往位於台北市某飯店的會場。比賽邀請的主持人來自日本,以純熟的控場技巧著稱,總會適時穿插笑點,使整場活動有聲有色。我常看到他在電視上出現,可以說是家喻戶曉的專業名主持。
不料,那天的景象,顛覆了以往我對他的印象。
「下一位陳麗華小姐。歌曲是〈甜蜜蜜〉。」
微弱的聲音,加上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模樣,話一落下便立刻轉身走向後台。那種「能夠提早一秒鐘下台休息也好」的態度顯露無遺。
坐在台下目睹一切的我,瞧著瞧著,瞧出些許端倪。
宿醉。
氣色很糟糕、身體勉強站直。他最好別再硬撐,現在該回飯店休息。
數日後,我正寫著歌唱大賽的報導,寫到一半,筆停了下來。
「特地從日本邀請○○○○先生(主持人),炒熱比賽活動氣氛。」腦子打算這麼寫,心裡卻不依從。
幾經糾結,最後把「炒熱整場活動氣氛」改成「擔任主持」。
正是因為這件小事,喚醒了在我心底沉睡多年的疑問。
進入這一行,寫過的美食、觀光景點相關報導,可說是不計其數,每篇皆是以美麗的詞藻一個個堆砌起來,沒有摻雜任何負面用語;如果仍會寫出帶有負面的敘述,其後必定送還兩倍、三倍的正面肯定,誇大些也無妨。
畢竟不是昧著良心說謊,內心不會有罪惡感;然而無法暢所欲言,這樣的事情做多了也變得索然無味。
想到這裡,於是我發起成立文藝社團的構想,以一個月一次、盡情發表創作的方式,冀望能徹底消除工作上累積的心中苦悶。
社團人數大約十人,組成成員大部分是工作上的同事。我運用身為雜誌總編輯的「惡勢力」,採半強迫的方式要求他們加入。如今回想起來,心中仍感抱歉。
有意思的是,雖說這個社團以一個月一次的頻率「以文會友」,實際上卻沒有相互碰面。這樣的社團曾經破天荒辦過一次聚餐。
地點選在台北市安和路的某家餐廳。
那時候的安和路是啤酒屋的集中地,交錯穿插著幾間海鮮餐廳。餐廳門口有一個小檯子,展示著不少種類的新鮮魚貨,有紅色的也有銀色的,還可以看到從未見過的魚種。隨意望去,像是小巷裡常見的百元熱炒店,但比起那些,這裡算是高檔許多。
這次的聚會由我負責張羅。大家翻著菜單,七嘴八舌,一旁的服務生飛快地記下菜名。直到點完最後一道時,她問:「要不要臭豆腐?」
第一次被問這種事,一時之間搞不清楚狀況。仔細詢問後,原來這裡的規矩是,如果客人喜歡的話,餐廳會送上一份臭豆腐做為招待。天底下有這種好事?我對此半信半疑,卻又好像是真的。
說到臭豆腐,每個住在台灣的外國人多多少少有過這樣的經驗。
「你敢不敢吃臭豆腐?」
對於這句話,應是不陌生。
我猜想台灣人問這句話時,應該是抱著看好戲的心情――外國人捏起鼻子、眼睛眨著不停、大呼小叫、連忙搖頭揮手……那慌張不知所措的模樣,想必很滑稽。
家父來到台灣的時候,正是這樣。
在夜市裡逛著逛著,一張臉突然皺了起來。
「什麼味道?」
一股強烈的不明氣味,隨著風從某處飄過來。在這種人潮眾多的夜市裡,為什麼會有這種氣味毫不遮掩地公然流竄?恐怕這一連串以一般日本人的常識無法理解的問號,已經充滿家父的頭腦中,進而引發混亂。一定是這樣沒錯。氣味刺激中樞神經系統下達「立刻逃離現場」的指令,奮力穿過一波又一波的人群,快逃啊。
從這些外國人或觀光客驚慌失措的反應,便可得知他們對台灣的事情並不熟悉。當我第一次聞到這味道的時候,反應和家父一樣,急忙奔逃,對於這是「食物的氣味」感到難以置信。
不過老實說,在台灣住久了,終究會習慣。
而且比預期來得早。
在台灣居住的外國人,日常生活中免不了與台灣朋友一起吃飯,偶爾有機會遇到臭豆腐上桌的情況。要是這位外國人從未體驗過臭豆腐,這時候的反應人人不同――有的警戒、有的搖頭不語、有的落荒而逃……
我倒是很想試試。
屏住呼吸、拿起筷子,夾起一小塊豆腐送進嘴裡……
就在此刻,心中原本一直存在的恐懼感,竟隨著一次次的咀嚼消失得無影無蹤。
――還好嘛。
坦白說有點失望。
一旦揭開臭豆腐的神祕面紗,便不再抵抗。緊接著下一秒,感到自己與台灣的距離又踏踏實實向前邁進一大步――從當地人口中的純老外,進階到半個台灣人的身分。
食物中,能夠造就出莫名其妙的優越感,唯有臭豆腐。
那天參加聚會的成員全是日本人,也都親身經歷過這種優越感。當服務生鄭重說明「我們的臭豆腐是免費招待」,全桌歡聲雷動,高喊「太棒了、太棒了」。
隔了十數分鐘,臭豆腐盛在鋁製圓盤內,熱騰騰端上桌。隨著上升的蒸氣飄散的特有氣味,聞了便讓人身心暢快。服務生在盤子下方點燃像是蠟燭般的東西,冒著熊熊火焰。大伙兒緊盯著盤中紅色的湯汁,噗噗噗地燉煮四四方方的豆腐。把豆腐分切成小塊後,隨即從四面八方伸出筷子,瞬間把豆腐掠奪一空。
著迷於臭豆腐的半個台灣人。
望著空盤子,他們顯然還不夠過癮,哀求著追加一盤。我只好厚著臉皮,帶著抱歉的微笑,向服務生詢問。服務生回答很乾脆:「可以呀。」與剛才同樣的臭豆腐再次出現在餐桌上。相同的劇情又上演了一次,豆腐瞬間秒殺。
這群半個台灣人你爭我搶,絲毫不留情,忙著拿筷子往嘴裡送。兩盤徹底消滅後,竟要求「再來一盤」。
這下子,連我都覺得為難。有幾位提議就算要付錢也無所謂。
「那這樣吧,我去問問看。」
實在是太難為情了,這次想裝笑臉也裝不出來。硬著頭皮再向服務生問一次。
服務生板起面孔,強調:「這是招待的。」
她的立場我能夠了解,這要求是過分了些;但,站在我們這一方,已經主動表明「只要能再吃一盤,就算是付錢也願意」,這樣的請求並不是不合理。
服務生說什麼也不肯答應。當她搖頭拒絕之時,我說「妳跟我來一下」,便直接往店門口方向走。服務生一臉疑惑,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只得靜靜地跟隨我走出店外。
「這條。用鹽烤就行了。」
我指著擺在檯子最上方一條不知名的大魚。
「還有,如果你們可以附送一盤臭豆腐的話,我們會很高興。」
不多久,第三盤臭豆腐出現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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