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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洪玉芬/身影

2022/06/09 05:30

圖◎王孟婷

◎洪玉芬 圖◎王孟婷

身影,很抽象的東西,難以具體說個明白。但它常隨著時光的流逝,凝結成一個畫面,甚至是一個點,然後悄悄溶入人的身體之精氣骨血,遂成一只無形的尺規,影響一輩子走路的矩度。

棄文從商逾三十載,父母的身影是我唯一的商業教科書。商場叢林時有險惡驚險,視之理所當然,那是因為成長的環境,告訴我很多事的不容易。小時候家中經營雜貨生意,主要是供應外島駐軍福利站貨品,每早補給船載貨從青岐港出發,開往只能有駐軍的離島。當船回程烈嶼(小金門),負責採購的青年戰士隨船上岸,來到店中,母親手腳麻利地為他煮碗「點心」,便忙去處理退貨的瓶罐。父親則坐在「桌櫃頭」後面,翻起帳本,黑珠大算盤撥動著,瘦長的大手上下不斷地揮舞,珠子起落間,互相撞擊點碰的聲音,清脆好聽。剛下船的戰士,可能忍著船上大風浪搖晃的不適,母親熱騰騰的蚵仔麵線及時暖了他的胃。戰士與父親,面對面,一分一釐地算起帳來。兩人時而嚴肅討論,時而婉言溫語,從沒見過任何面紅耳赤,或聞過言語中一絲火氣。母親則蹲在地上,以無比虔誠、專注的神情,用濕抹布擦拭戰士攜來的退貨瓶罐,該丟棄或退回經銷商的,依序處理清楚。

那時,戰爭的陰影仍籠罩著小島,父母認命地工作與生活,隱隱然提煉出一股安定的力量,足以對抗戰火餘毒的恐懼。或具體地說,他們這種耐煩的做事態度,與溫厚的處世方式,乃在過去戰爭的蹂躪下,不斷地逃生、求生存的經歷中,練就愛惜生命、認真生活的態度。不管時光如何走遠,他們的身影,像是恆久的一幅畫,更像一道光,靜靜地照著我。

我家小弟記憶中父母的身影,他常說的畫面,與我大大不同。他高中畢業從台灣回老家店裡幫忙,那時戰火已遠離,島鄉束縛的文化,讓他全身長滿了刺似的,桀驁不馴。清晨,天光未亮,約莫四、五時許,母親起早泡茶煮粥糜,父親先發動貨車再盥洗。彼時的島嶼冬季特別冷,天寒地凍,小孩容易生「凍仔」(凍瘡)的那種。青春期的小弟需要睡眠,父親工作需要幫手。在父親一陣忙碌後,從嘴裡哈出一團白霧,扯開喉嚨,像是村莊的喇叭放送,大呼小弟乳名:「小ㄟ,緊起來喔。」不管多少年過去了,這個劇碼,家族聚會時小弟總模仿父親的音頻聲調,演得維妙維肖。

俄烏戰爭燃起,不禁憶起兒時躲防空洞的驚悸記憶,那是一段長長揮之不去的陰影。金門自八二三戰後,戰火的餘毒,從地面延伸至地底下。一個狹仄、簡陋、密不通風的水泥地洞,我們稱為「防空洞」,那年代它的重要是僅次於住屋的第二場所。從外表看去,它只是一座長滿了瓊麻、隆起的草坡。與地面唯一連結的是洞口,沿著洞口而下,僅容一人上下的石梯。那時,住家的防空洞數一數也不少,前後左右各一共四座,足見它的重要性與戰爭的殘酷。單號的晚上,忽遠忽近的砲彈聲,屏息凝聽,在空中迸出巨響墜地的聲音,像把冰冷的刀鋒劃過脆弱的心房心瓣,令人不禁打起寒顫,頓時一片噤聲。

聽聲辨位,何時遁隱防空洞躲藏,都有經驗值,但也有失算的時候。有一晚,宣傳彈高峰時間已過,以為沒事正準備上床就寢。夜深人靜,冷不防「嘣咻嘣咻」砲彈聲密集地凌空而來。時而鏗啷落地聲;時而重擊瓦片的巨響。大人趕緊抱起熟睡的小孩,遁入防空洞,手電筒握在手中也不敢照明,深怕一絲光的閃爍也會招來砲擊。慌慌張張中,逃命似飛奔進洞內,更罔顧中途遺落的拖鞋。

那時我已念小學,記憶清晰。有次遷台的阿姑返金探親,不巧那晚砲擊極為猛烈,我們全家與她躲在防空洞內,度過了最漫長的一夜。那夜,砲彈開始時,我們進入防空洞躲避,她走在我前面,我們聽砲彈聲長大,習以為常,可她不一樣,早早遷台,何曾親身經歷死亡威脅如此逼近?猛然聽到巨響一聲「嘣咻――匡」,只見她踉蹌一跌,狼狽匍匐爬進洞內,她那驚慌的身影,至今我永難忘。

戰爭的煙硝味,吸入了幼年過敏的鼻子與心性,從此無法免疫。

我出生於八二三戰後,離開島嶼時,前腳一走,單打雙不打便告停。我雖未親身經歷戰爭,但自出生到離家,十八年的光陰全箝制在戰爭的餘毒中。戰爭無贏家,我的成長階段充滿了束縛與枷鎖,所以宣傳砲彈於我,不光是宣傳砲彈而已,更多是無法遺忘的沉重。

前年旅行伊拉克巴格達,十來天的停留,兩河流域古文明的發源地,停泊的巴比倫飯店,進出檢查森嚴,層層刺眼的鐵絲網,處處可見。隱藏的記憶倏地排山倒海而來,戰爭的陰影如鬼魅纏身,加上不敵乾燥地塵土飛揚的侵襲,致使呼吸道縮緊疼痛,陷入身體不適的苦戰。巴格達的殘垣斷壁,如封條般,撕開了心底封塵已久的記憶,一種對戰爭的憎惡。所以當友人忿憤地控訴,關於戰爭帶來種種的生民塗炭,無奈與憤怒,剎那間我當自己是他,一起悲痛起來。

離境時,冷冽的清早,他來送行,車到檢查轉運站,他帶有歉意口吻對我說,只能送到這裡了,無法到機場。揮揮手,看著他轉身離去的身影,心頭一陣收縮。這個認識很久,喊我「Aunt」的年輕人,戰爭中失掉他的哥哥和他的爸爸曾遭綁架,可想而知他的傷痛。戰後的伊拉克,百廢待舉,謀生不易,他必須從事多項行業維持家計,因為他不能再失掉他的家人。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身影,怎麼看怎麼沉重。

暮春三月,草長花開,奼紫嫣紅一片片。一轉頭,瞥見光影中的綠蔭下,落葉一簇簇,花開又花謝,落入塵泥,象徵春來春去,大自然的恆常。那麼,戰爭的身影,怎麼來,就該怎麼去,不是嗎?

恍惚間,我聽到千里外,逃難的人潮,不斷地發出怒吼。戰爭劊子手,你也聽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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