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神小風/家庭朋友 - 2之2

2022/06/17 05:30

圖◎徐世賢

◎神小風 圖◎徐世賢

回程搭捷運,小雀去了附近的日本定食店。點一碗鰻魚蓋飯,外加一份玉子燒和雞肉水菜沙拉。結束後她總是很餓,也不太想直接回家。她夾一口蛋,想像大東就坐在自己對面,這不過是一頓平凡無奇的晚餐。但即使是想像的大東,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跟他聊什麼。他們所有的情節都在那個小房間裡發生,在無數個三小時裡。鄰座有一對中年夫妻在吃飯,兩個人就可以組成一個家。他們快樂嗎。他們的婚姻毫無匱乏嗎。大東總是說,妳最了解我了,比她還要了解。小雀想你幹嘛非要用比較級,我跟另一個人都不想被放在這個天秤上吧。但她也很明白,這終歸是一句使用過度的情話而已。所有的家庭都有各自的不幸。換句話說,也就是所有的家庭都有各自的幸福。做飯、洗衣、打掃倒垃圾,瑣事無窮無盡。兩人生活,天地運轉,而她不在這個秩序裡。但她本來就沒有一定要啊。為什麼非得站在一個對抗的位置不可?算了不想了。小雀吃一口飯。不,不能不想。這世上所有人都可以不想,只有我不行。

那一天,她走進浴室的時候,大東還在聊著他要買第二棟房子的事情。以屋換屋,住久了小房就想買大房。是你們不是你。小雀提醒。喔。嗯對是我們要買房子,已經看一陣子了,到時候有兩個房間就可以跟妳講電話。小雀很快穿好衣服又走出來。怎麼辦好像破掉了。什麼。我剛發現有保險套的碎片。大東一愣,面面相覷,滿地找,顯然誰也沒有對此事有過經驗。立刻收東西退房。離這裡最近的婦產科診所要走五百公尺。

兩個人都嚇到了。小雀緊張起來,一路上就忍不住要找話說。如果懷孕了怎麼辦。不會那麼剛好。不是你的身體你就無所謂。妳又要怪我了嗎我也很擔心好不好。你年紀大我這麼多怎麼一點辦法也沒有嗎。妳現在不要吵架拜託。如果我懷孕就生下來算了。然後呢。然後我們就結婚啊。

大東停了一下。妳現在就是要叫我離婚對不對。對。不行嗎。妳明明知道不可能。為什麼不可能你婚姻是有多了不起。妳什麼意思,妳現在是要破壞我的家庭嗎。

到了診所,小雀進去掛號拿藥,略略說明情況,毫不意外被醫生念了一下。這是一家感官老舊的診所,開飲機的水微溫。捏著紙杯,小雀看見大東站在外面,抽菸時的背影垮垮的。外面很熱你幹嘛不進來。「我怕被認成妳爸。」大東走過來,討好似地用力握一握小雀的手。小雀始終沒有告訴他,這種握力,比任何觸碰都令她更感興奮。走去捷運的路上經過一家山東饅頭店。蒸氣彌漫,才發現兩人都餓了。大東買來兩顆肉包,他們躲在騎樓的陰影底下,吸著熱燙的餡,一下就吃掉了。

不會想到,那居然就是他們單獨一起吃的最後一餐。季節的末尾,疫情升溫,人車漸稀,整座城市吹起警戒的號角,比較敏銳的人,開始知道把工作一點一點往家裡搬。小雀去拿包裹,大東店到店寄給她一盒口罩,除此之外什麼也沒說。Facebook上又看到一篇。現在每天都會公布足跡,偷情男女一定很擔心吧。但奇異的是,他們誰也沒再提過要約會。彼此禮貌客氣,連工地都比他們積極,不過幾個月再路過,外圍已經拆掉,隱隱看得出內部規模。沒有見面,大東在訊息裡按時報備,今天房子訂了。今天去和設計師討論。今天開始裝潢,整個家都變工地了哈哈。小雀看著那個哈哈,像很久遠之前,一句同事間的簡短招呼,她感覺懷念。

書櫃,沙發,廚房,king-size雙人床。大東說床太小我身體會不舒服。又說這中島廚房我想了很久終於做了,杯筷碗盤現在從日本訂來都要好久,還要挪個位置給紅酒櫃。一個家庭需要的遠遠還有很多,優雅舒適有品味,而欲望永無上限。同事聊天說哎現在待在家裡就整天想買東西,買了又覺得房間好小,無解。理想的家是一種階級。對小雀來說則是一種陌生的幻想。幻想偶爾可愛,偶爾發起脾氣,吵起來在對話裡向彼此猛烈殺球。又過幾天,另一個包裹送達,盒子打開來是一對藍牙耳機,同款不同色。同樣沒有其他隻字片語。

於是大東喝水、大東做飯,大東在筆電上打字,工作久了站起來伸一伸懶腰,小雀都近得像站在他身後一樣,彷彿連關節的喀喀聲都聽得見。一開始大東連泡澡也戴著進去,握著陰莖要她說點什麼來聽。但光靠聽覺,小雀只能聽見嘩啦啦的水聲,實在毫無色情感可言。房子剛裝潢好,所有東西都在歸位,大東蹲著拆一箱東西一邊說話,她感覺自己變成他們新家的外接喇叭或監視器,之類的。我們在餐廳裝了感應式大燈喔,客人來都嚇一跳,很先進吧設計師建議的。這是在對她說話。手拍兩下,啪啪。咦怎麼沒亮。好像沒弄好有點不太靈敏。再拍兩下。小雀在電話那頭都忍不住要跟著拍手。啪啪。喔喔現在有了。「欸這個東西可以放這裡嗎?」這又不是在對她說話了。小雀屏氣凝神,幻想另一隻手從大東背後伸出來。「不對這裡啦。就跟你說不要買這麼多家裡放不下。」他太太的聲音斷斷續續,穿拖鞋走路啪噠噠,東西在耳朵裡移位。「你又在聽誰的Podcast了。」「喔。沒有啦。」

剛搬新家,自然宴席不斷。他們有一、兩對朋友來家裡,買齊烤鴨紅酒巧克力蛋糕,又吃又喝到半夜才離開。大東自己在流理台洗碗,和她斷斷續續聊天。「他們有稱讚你家嗎。」「他們超會稱讚的,我中島上有一整塊西班牙磁磚是特別訂製,他們都有注意到。」「那你一定很開心。」「開心開心。」

剛剛來的其中一個人還幫我磨刀喔。專業的欸。妳聽這樣切魚切肉都變得比較快。菜刀剁剁切切,在砧板上敲得好響,充滿秩序的聲音。小雀突然說,我也想當你的朋友,就可以去你家玩,還能站在旁邊看你做菜。大東停了一下。喔妳想來可以啊。瑪西她也很愛熱鬧。跟同事大家約了一起來玩啊。啊不過這麼多人不太好,還是等疫情結束吧。

一切彷彿都是安排好的。很久很久之後小雀回憶那一天,心裡想若見到心理師,一定要很老派地告訴她哎呀這就是狹路相逢,也是命中註定。就像她去算命時聽到的,我們每個人都在寫一個很大的劇本,妳現在遇到這些讓妳痛苦的人,都是妳自己找來陪你演這場戲的演員而已。痛苦也是一種劇情,家人如此,伴侶如此,他們只是在努力扮演他們自己的角色。所以,要活下去啊──這真是一種好抽離的說法喔,同樣也是一種使用過度的安慰。但很受用。手機收到店到店通知,接過來是一個陌生紙箱。她還正疑惑,大東電話就跟著來。不小心分店填錯了,那是工作要用的東西,妳能不能幫我找快遞送過來?小雀在路口抱著紙箱,手一揮招了計程車。你太太應該在公司吧。我現在就幫你送過去,給我地址。呃不好吧。我們也好久沒約會了嘛。小雀語氣輕鬆。今天就當做我是你的Uber Eats囉。

去到一個地方前,先在Google街景看一看,心裡比較有底。但即使這樣,站在大東住的這座高級社區前,她還是差點找不到大廳入口。櫃檯警衛對了她的證件,又量了她的體溫。迎賓大廳裡有一座鏡子,乾乾淨淨連個指紋都沒有。小雀看著自己冒汗的臉,聞一聞手上的酒精味。突然看見鏡子倒映的大門被推開,是大東的太太,提著附近大賣場的袋子迎面走過來。就在她身後。

在她抵達之前,大東在想什麼呢。他們這麼久沒見面。不過,現在想什麼都不太重要了。啊好巧,在樓下碰到你同事。怎麼叫人家送東西來真是的。大東的太太,聲音就跟她聽到的一樣細細脆脆非常好聽。沒有啦瑪西姊,東哥平常很照顧我們。「妳怎麼回來了不是在上班。」你沒看新聞,下午宣布三級警戒就趕快把事情做一做回來。剛還去買了晚餐的菜。宛鈴妳要不要乾脆留下來跟我們一起吃。妳怎麼看起來年紀這麼小啊有大學畢業嗎。「她是研究生啦來我們這裡打工的,剛好分到我這一組。」大東說。

瑪西繞進廚房,大東端來一杯麥茶,杯緣沁出點點冰珠。小雀坐在餐桌前,平常大東視訊開會的位置,旁邊擺著兩台筆電和一疊文件。她環顧整間屋子,氣味聞起來簇新,婚紗照其實是掛在客廳大牆上,電視櫃上仍然有相框,裡面放的是大東年輕時寫的詩。真的是很漂亮的家呢。小雀說。把麥茶一口氣喝了。瑪西姊我來幫你。

她想過很多次,如果真的進到這個廚房裡來了,她會怎麼樣?會不會有一種觸景生情的痛苦,既羞又恥,畢竟這是他們兩個人的家。但真的站在這裡了,桌子是桌子,烤箱還是烤箱,沒有變成別的東西。瑪西人很高,手長腳長,已經俐落把頭髮紮起一個馬尾。那妳把塑膠袋裡的肉拿出來,吃火鍋可以嗎雖然很熱。好,瑪西姊你們家廚房真漂亮。謝謝。這個中島跟洗碗機我跟設計師講了好久才搞定真的是很麻煩。這樣啊。大東坐在餐桌另一端沒出聲。土鍋放上爐子開小火,餃類倒出來,一顆大白菜剝開切片丟進濾水籃,蛤蜊再吐一次沙。瑪西抬頭,伸手去開頭頂上的櫥櫃找東西,胳肢窩順順貼在小雀的臉旁邊。不好意思喔。天色漸漸暗,窗戶倒映,小雀看見身後的瑪西以一種環抱的姿勢靠著自己,不緊不慢,聞得到她身上傳來些微汗水味,小雀心跳得很快。身體有種被撩撥的搔癢感。像又回到高中的教學大樓前。余後來真的有去練儀隊嗎?她跟余,畢業後就好自然地失去聯繫,連臉書好友都沒加。余那個時候一定不知道,我有多舒服。

大東不知道的是,在他忙著看房裝潢籌備新家時。小雀也搬了家,跟著小貨車駛過杳無人跡的街道,穩穩抵達城市的另一端。甚至辭了職,雖然只是個約聘,但大公司簽呈一上好幾關,大東一定也看到了那份辭呈。但他什麼都沒有問,每天長長的電話裡,他繼續講自己的事,講他的憂傷,講他的痛苦。早安。晚安。小雀很想跟大東說,其實你需要的是一個Siri。車子最後一趟把房間清空,她捧著臉盆洗碗精菜瓜布匆匆下樓,在那塊鏡面廣告裡再照一照自己,還是忍不住說:好了啦。婚姻這種東西,沒有那麼容易破壞的啦。

用茅乃舍湯頭煮出來的火鍋,一大份肉盤,一份綜合菜盤和餃類,整碗蝦子蛤蜊,再每人一碟沙茶醬,非常居家。小雀幫著在中島餐桌上擺好了碗筷,三人份。這是一頓平凡無奇的家庭晚餐。大東每天結束電話的固定台詞都是欸我要去吃飯了。那是他們的家庭時間。瑪西把整個鍋子熱騰騰端過來,才皺眉對大東說,欸怎麼好像有點暗,現在幾點啊。啪啪。

啪啪。餐廳燈亮了。

小雀站在大放光明的餐桌前,手都沒來得及放掉。瑪西看看小雀,又看了大東一眼。燈光底下,看得見大東從驚愕逐漸轉為尷尬的臉,那表情實在太棒,應該拿相機來拍。有一種癢感,從她腹部底下緩緩繃緊。啊這次是好暢快的一次跳水。他站在那裡,手無寸鐵。小雀突然覺得自己不再害怕了。她慢條斯理地坐下來,拿起筷子。火鍋熱氣彌漫屋內。她在心裡向瑪西說對不起,知道了妳太多事情,我很抱歉。今天請讓我像個朋友那樣在你們家吃頓飯。等吃飽以後,門在那裡,腳在這裡,我現在很有力氣,我會自己站起來,打開門好好走出去。●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