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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吳晟/歌詩返農鄉

2022/06/24 05:30

圖◎徐至宏

◎吳晟 圖◎徐至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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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族世代務農,定居濁水溪下游沖積扇平原,彰化縣最南端溪州鄉,緊鄰濁水溪北岸。憑藉我的記憶推算,從我祖父輩至今,至少超過一百五十年。

在我年幼時,父親八個兄弟分家,據我成年後了解,當時大家族耕作的田地,約十多公頃吧!分家後,各繼承一公頃左右農田。

「一坵田,八百代主人。」工商時代潮流衝擊下,人事快速變遷,歷經七十年,各種因素,我叔、伯家的田地,陸續一塊一塊失守,轉換別家族耕作。我的長輩、比我年長的叔伯兄弟,皆已過世,侄子輩大都星散,移居他鄉。

我遵從母親叮嚀,很幸運一輩子住在自家三合院,守住自家田地。對於祖父母留傳下來,大家族的田地變遷史,知之甚詳,感觸特別深。

我們家目前的田地,除了父親承續家族遺產的一點多公頃,因緣湊巧,隔壁田二位「田主」要「棄農從商」,母親和我向農會貸款,購買下來,連成二點多公頃、一整片的農田。主要作物是水稻。

父親生前在公家機關吃頭路,農事大多由母親承擔。父親英年早逝,母親更是日日從日出到日落,與這片廣闊農田為伴。

1971年我完成農專學業,返鄉任教,跟隨母親耕作,分擔母親一些勞務。

1999年9月母親過世,我的兄姊及二位妹妹,放棄繼承權,將田產交給我管理。

我開始規畫種樹,在自家田地種植台灣原生樹木,實踐我多年來推動種樹的理念。妻和子女一致支持。

小兒子吳志寧,愛好音樂,但不忍拂逆我的建議,去就讀中興大學森林系,很貼心,積極響應,寒暑假回來和我一起種樹。

一起工作時,為了如何挖樹穴、如何搭支架、如何除草、要不要鋪、如何鋪抑草蓆,有時候他會堅持他新創的方法,挑戰我的老經驗,我通常不與他爭執,讓他做中學,看看「實驗」的結果是否正確,才有真正體會。

有時候他還會向我邀功,表示為了孝順,才回家幫我種樹。我笑了笑說:「是呀!我很欣慰。」接著以鄭重的語氣說:「沒錯,你幫我種樹,但我也是幫你們種樹呀!應該說,我們一起為世世代代更美好的自然環境而種樹。」

2

多數人總以為,種樹很簡單,好像種下去就會長大。事實上,人工種植一片樹園,必須花費不少時間去照顧,尤其是種植初期,大約四、五年吧,需經常除草,以免「草盛樹苗稀」、茂盛雜草掩覆幼小樹苗;直到樹幹挺直、拉高,遠超過草族。

除草,完全靠人力,使用鐮刀、鋤頭、割草機。我特別喜歡割草時,陣陣散發出清香,沁入心脾,十分愉悅,足以彌補勞累。套一句流行話語:「很療癒。」

台灣的自然荒野,藤蔓叢生。人為種植的樹苗,一旦被藤蔓攀附、纏繞、枝葉覆蓋,不見陽光,小樹苗很快就會整株彎曲、逐漸枯死。更需要耗費人工,仔細呵護。

我們家樹園常見的藤蔓百百種,山苦瓜、紅瓜、洛葵、西番蓮、牽牛等等,還算細軟客氣,不至於太囂張,但是最強悍的小花蔓澤蘭、節節帶刺的扛板歸,即使小苗已成樹,甚至高達二、三丈高,還是攀上去纏繞,掩覆滿樹枝枒。我曾在太久未理會的樹園角落,費勁拉下數株長丈餘、大如粗麻繩的扛板歸藤蔓。

濃密林間,修剪側枝,也是必要的工作。

多數樹苗大約三、四年即側枝橫生。側枝影響主幹生長,而且阻礙園區內的行走、活動,需要定時修剪。我們家樹園約三千棵樹,平均修剪一棵五分鐘計算,需一萬五千分鐘,即兩百五十個小時,每天工作八小時計算,即三十天左右。

有些樹種材質特別堅硬,例如毛柿(台灣黑檀),手鋸修剪側枝,非常費力,樹齡約十年左右的時候,不使用電鋸,幾乎無能為力。修剪側枝的工作,持續到主幹遠超過大人身高、約兩百公分以上,才任其分枝展葉。

田地種樹,最大的缺點是土質濕潤鬆軟,根系吃水輕鬆、「謀生」方便,沒有深入扎根的迫切性,樹苗幼秀,容易傾倒歪斜。

最麻煩的是,21世紀初,我們家樹園剛種植幼苗那幾年,正遇上桃芝、敏督利、莫拉克等等颱風挾帶豪雨,一個緊接一個來臨,滿園樹苗東倒西歪,每次颱風過後,請同村年輕農友協助,趕緊將歪斜樹苗一一扶正、綁支架,耗費不少人力。

3

十年成樹,百年成材;森林無法速成。

2014年,我們家樹園大約三千棵台灣原生樹木,毛柿、櫸木、烏心石、黃連木、台灣肖楠……皆已成樹,滿園綠蔭。這一年,是父母百歲冥誕,我們決定在樹園舉辦一場紀念音樂會。

母親單名純,本姓陳,陳純的台語讀音「單純」,很好聽,很有意味,正是母親一輩子信奉的生活哲學:做人要單純、生活要單純、心思要單純、環境也要單純……因此為這片園區取名「純園」,正式立碑(很簡單的一塊大石頭,刻上:純園,2014仲秋),豎立在入口處,一則紀念母親:「用一生的汗水,辛辛勤勤/灌溉泥土中的夢/在我家這片田地上/一季一季,種植了又種植」;二則承續母親信奉的單純生活哲學,做為我們的生命核心價值。

舉辦紀念音樂會,主要是吳志寧的發想,音樂部分,當然由他籌畫。

2008年,吳志寧製作了第一張吳晟詩歌專輯《甜蜜的負荷》,收錄羅大佑、胡德夫、林生祥和吳志寧的吳晟詩作歌曲;再邀張懸、陳珊妮、黃玠、黃小禎、柯仁堅(濁水溪公社)五位音樂朋友、創作歌手,各自選取我的一首詩作,改編成歌詞、譜曲、演唱,合計十首。「風和日麗唱片公司」發行之後,獲得甚多迴響。

最有趣的是,促成我和吳志寧的「一搭一唱父子走唱團」,接了多場演唱邀約,小有名聲。

2014年,吳志寧經歷更多歷練,歌曲創作更有把握,決定以「泥土篇」中的〈泥土〉、〈野餐〉和〈阿媽不是詩人〉諸篇,以及數首描述農村生活的詩作,改編成歌詞,獨立完成譜曲、演唱,製作名為《野餐》詩歌專輯,在純園紀念音樂會當天「首發」。

遠從美國專程回來的大哥代表家族致詞後,多元形式的音樂會開始。家族人中,有許多「愛樂人」,我的外甥盛裕,長年修習聲樂,邀請他的共學樂友「竹友合唱團」和夫人著名聲樂家戴曉君,將農鄉歌謠改編成藝術歌曲演唱,非常精采。家族年輕甥輩中有黃門的Rap,有藍藍與揚揚的混聲重唱,更展現了新生代的光芒。客族朋友林生祥,原民朋友巴奈,也來為我們的溪州農鄉獻唱祝福。

純園是一個沒有圍籬、與廣闊農園合而為一的小森林,完全開放,誠心邀請朋友共享,鄰近鄉親,遠道來的親朋好友,穿梭在樹園及周邊秋收後的稻田,非常自在。歌聲與歡笑蕩漾,直到日落時分,老、中、青、少齊聲合唱,我的詩曲〈全心全意愛你〉,傳達了我們對家鄉土地人情事物,最深的感恩與珍惜。

這場音樂聚會活動,眾賓客最津津樂道的「節目」竟然是:吃「鹹糜」。

母親過世後,最受親友鄰居稱道懷念的就是:「純仔很有量。」村人傳述的她的生平事誼,故事很多,最常說的就是:「伊真甘給人吃。」「不驚人吃。」

1980年代之前,勞動農民的經濟條件落後,終年勞心勞力耕種,圖個三餐溫飽。農事機械化尚未普遍前,反覆的犁田、播田、挲草,割稻工作,都由多數村民,交伴共工。「便當」販售還未風行的年代,工作田家的主人,必須煮食正餐,點心,挑擔去田裡,讓那些整天勞動的共工伙伴吃食,止飢解渴。貧窮年代,生活節儉克勤,粗重勞力後,更加飢餓,哪一家田主比較慷慨,擔來的飯菜量足品佳,哪一家人比較寒酸,薄菜稀粥,難免在村民的閒言中流傳。

彼時,母親最拿手、最被誇讚的是她煮的鹹飯、鹹糜。相較於村裡某戶大地主人家,供應勞工的吃食非常儉省,料少、湯水多;母親煮的鹹糜,食材豐沛,佐料精美,芋仔、結頭菜、蝦皮、油蔥,三層豬肉……濃稠綿密,香氣十足。母親的道理很簡單,作稼人勞動靠體力,體力靠吃飽,總是盡其所能地讓勞動農民,吃飽吃好。足量的食物,還呼喚、邀請鄰田正在工作的農民一起來吃。母親如同大地之母的形象,在村民間流傳。

一家人興味盎然談論這件趣事,決議音樂會當天煮鹹糜招待來賓,消息一出,獲得多位鄰居婦女熱心響應當志工,大家分派工作,借來多個「大鼎」、大灶,和現代化快速爐,準備了充足的米,自家友善耕作生產的溪州尚水米,鄰居剛收成的芋頭及多樣佐料食材,就地開火,一鍋接著一鍋煮,無限量供應來賓一面聽歌、一面吃鹹糜。不少來賓表示吃了很多碗,有位園藝師傅說他足足吃了九碗。事後,溪州純園「鹹糜」野餐的美麗經驗,在網路資訊上流傳了好久!

4

《野餐》詩歌專輯,仍由「風和日麗唱片公司」發行,確實獲得不少好評。而我內心最歡喜的是,我留意到透過詩歌合作、透過農鄉音樂會,吳志寧漂浪的心,逐漸返回農村、逐漸靠近家鄉。

2014年純園音樂會,將我們的家族情感、土地情感、勞動精神,更緊密連結。這是吳志寧返鄉的重要起步。

此後,配合吳音寧號召在地農民組合的「溪州尚水友善農產公司」,秋季,稻田收割後,籌辦「黑泥季」(構想來自濁水溪灌溉水源,含有豐富有機質的泥沙,引進農田沉積成黑色土壤。活動時,在農田中設一小水池,引進濁水溪水,讓大家打滾、戲水、玩泥巴,體驗濁水溪的黑泥)。同時推動友善耕作、推廣友善農產。

這些年來,吳志寧策畫的純園音樂會,每一場都吸引到近千鄉親來賓,大家都很「陶醉」,輕鬆愉悅、自在徜徉,而且,對在地有更多認識。常有鄉親探問:什麼時候再舉辦?

2018年,吳志寧獲得文化部影視及流行音樂產業局補助,再改編我的詩作十首,譜成歌曲,製作「吳晟詩歌專輯3」《他還年輕》。因為合作了十五年的「風和日麗唱片公司」結束營業,改由「切音樂電影有限公司」發行 ; 再籌畫一場純園音樂會。

昔日學生黃民豐,深受感動,向我表示這個園區欠缺「文化氣息」,希望讓他「發揮」一下,做一個入口意象。我應允他的好意,他隨即請來雕塑藝術家,設計了一座鐵雕涼亭,豎立在園區步道入口處。

黃民豐要我為步道取個名稱,我原先已想好了:「腳踏實地,純園步道」,妻聽見了很不以為然說:「有夠俗耶!」我開玩笑說:現在不是到處都在流行「祕境」嗎?那就叫做「純園祕境」。妻笑著說:更加俗!正所謂雅得很俗。最後定調為「純園小徑」。搭配黃民豐書寫我的詩句,自然樸拙的筆觸,正符合我們的家風。

與樹約定

趁著早春時節

相約,一起來種樹

向每一株散播希望的樹苗,致謝

向每一株守護未來的樹苗,承諾

我們會細心看顧,親密陪伴

傳給一代又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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