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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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曹栩/泡沫 - 3之1

2022/07/04 05:30

圖◎吳孟芸

◎曹栩 圖◎吳孟芸

封城以後,伯父和幾個叔叔把棉被鋪上牌桌,成天在屋裡玩麻將,玩累了,下桌的人就去看飯煮上沒,有時去看爺爺有沒有呼吸。再不然,就拿柄鐵鏟走到小小的後院翻土,替埋下的紅薯澆水,抽幾根菸,把煙霧送入白茫茫的天空。而天空也有所贈還,十五號中午到晚間的一場雨雪,凍住了幾撮發得時機不對的苗子。雪消融後,圃上新添了零零星星的鳥屎,很白。

許多年我沒回老家過節。這次回來是因為我爺臥床已久,一天只吃得上幾匙營養乳,誰也不指望他能活到下個新年。本來我只打算在這吃年夜飯,待到初二就走,沒想到會在老家待上這麼長時間。

期間我的直屬上司聯繫我,他告訴我公司資金斷鏈,窮途末路了,勸我好好打算未來。起先我以為他也要滾蛋,聽了片刻才明白,他在勸我自己走人。否則被開除就一分錢也沒。我想到以前升等時他請我吃飯,談了部門前景,要我攛掇其他員工簽下每週自願加班的合同,表現良好積極性。他還送過我們每人一小盆多肉植物,擺在電腦旁,讓我們每回工作至腦脹欲死時看一看。我說公司在十四樓,高度足夠,你怎麼不跳下。他說,我得為公司著想,當做我對不住你吧。

之後幾天,我不是吃就是睡,再不然就是看視頻裡的人各自哭鬧、跳舞。這時期好些女主播收入創新高,她們脫掉外套隨音樂扭腰俯身,還開設了需付費的私人直播快車道;部分說故事掩面痛哭的人獲得打賞;搞方便麵品評,連嗑幾碗麵的主播除了面色如土,也得打賞。他們在這嚴峻的時節統統表現出良好積極性。

視頻一個個接著看,手機掉電快,我擅自拿克展的快充插頭來用,否則沒事幹,只好回我爺房間,腳抵氧氣鋼瓶,頭頂尿布紙箱,在地舖上蒙頭睡覺。

克展小我兩歲,是我大伯的兒子,專校畢業後換了好幾份工作,後來一直做外賣配送。早年念高中還住這的時候,我們一度很親近,可以借褲子穿。但隨各人忙碌,生活不再交集,這幾年基本不聯絡。如今我們的關係恢復了點,每天不多不少能說兩句話,偶爾發一條信息。上一條他發給我的信息是新聞,談這時期有多少人不得不在親戚家裡吃住,該怎麼自處。看完了,我估算這陣子給他家多添的開銷,用手機把錢打給他。他收下,晚飯後還給我傳短信,問我要不要幫他賣貨,會分我錢。我問賣啥?他叫我進他房間。

衣物和厚棉被團在床上,他坐在床邊,身旁有一盒口罩。他舉手把一條灰襪子扔下床,說,床底下還有二十多盒。我說,你有貨源?他說他就是貨源。一開始疫情剛傳出風聲,注意到不少客戶下單要他幫買口罩,於是賭一把,跑遍藥房蒐購。他賭贏了,就這麼美的一回事。

隔天上午,克展給我一個口罩,他準備了長型側背包,裡頭裝九盒口罩。還有一個小的旅行者牌側背包,裝四盒,裡面還擺了塑料袋,預備裝錢。他憑騎手工作證明,不受每週每戶外出次數限制,而我出門憑一張紙卡。我們往巷子沒封住的一端走,那裡有站崗人員把守。

今天中午照舊吃麵?克展向兩名戴袖套的保安打招呼,那位高個兒的說換一換。另一人查驗我的證件和紙卡,聳了聳眉,不是這兒的人哪。克展說這我哥,年前從北京回來。對方再看向高個兒。高個兒說,就豬肉白菜餃子吧,要兩包辣椒油,說完拿額溫槍朝我瞄準:最近有沒有發燒、咳嗽?我說沒。高個兒瞇著眼讀液晶屏上的數字,不緊不慢地問:去哪?克展說,就去超市。高個兒突然扯開嗓門:我是問他!我說就去超市。他說:記著你講的,別不識相。我說,好。高個兒才接過紙卡把章一蓋。另一人把手插回大衣口袋,講了他要吃的口味,還是吃麵。

走去牽車時我問了句:這陣子都幫他們送餐?克展掏出鑰匙,沒吭。他跨上電瓶車,後退,轉車舵蹬幾腳,從邊坡溜下。長長的荒野,路上空蕩蕩,視線延伸到遙遠另端,路燈兀自閃爍。

乘車經過矮房,雜木林,橋在前頭,附帶上升弧度。隔著口罩仍隱隱聞見一股漚爛氣味。這裡的人走路過橋,不分男女多會往橋底下唾,唾了一口才過。從前去四中上學途中,我都在橋上駐足特別久,看著自己身影浸在泥濁河水裡;偶爾,也會有一陣瀅亮。說不上旁人是唾準了,還是沒唾準,漣漪泛在臉上。

下橋,左轉建江路。許多樓房我從未見過,再騎一段,右手邊有一家宮殿風格的足浴店,間隔兩個舖面有連鎖藥房,藥房門口排著隊伍,疏疏散散的。克展超過,騎到天橋前拐上了另條街,把車停在一個封閉式小區對面。他脫掉外送員的防寒夾克,換上擺在車箱裡的厚外套。透過鐵欄杆,我看見幾名戴著口罩的物業保安站在中庭,呈兩列相向,正在交班。我問這地方原來是什麼?克展說康順坊吧,從這到宜興路上的房子都整改了。我費了一會確認方位,我記得的這條街很窄,有葡萄藤架,還有間規模不小的幼兒園,夜裡格外靜。從前晚自習結束後我和小舟會走到這分開,她家就在宜興路上,有時她的口哨聲一路飄搖,像一縷銀線,隨她拐入轉角才隱沒。回想起這些,看著四周變樣,無跡可尋,我懷著一種近似破滅的感覺;但那不是破滅,因為已破滅的事物要怎麼再次破滅。

齊齊的聲響,保安腳跟一碰互相敬禮。他們向前走幾步,一轉身又橐地碰響腳跟,朝隊長敬禮。隊長嘶啞喊話,物業保安跟喊,喊話聲高高低低在屋樓間振翼盤旋。

克展嗤笑一聲。「這些人最近都狂起來,前兩天他們還拿棒子敲死住戶的狗,雖犬必誅了。」

我沒有應對。只想趁早把東西銷掉,然後離開。看克展調整了下口罩,我也再掐了掐鼻梁條。

走到藥店附近,隊伍散列得更長,蝸速前進,許多人斜著眼睛四處瞧,渾身散發戾氣;鏡子裡,我大概也找得到一雙這麼難看的眼睛。陸續有人從藥店空手走出,我正準備上前隨便攔住一個。克展叫住我,說:你傻逼?我說怎麼著?克展說,沒瞧見他戴的口罩比廁紙還薄,都能戴廁紙了,為啥不讓他繼續戴?

我問那他想賣誰。克展望著隊伍,伸手指了一個頭戴黑色毛帽的女人,又指了一個穿大衣、沒戴口罩的中年人。克展讓我再找。我挑了隊伍後段一個穿深藍色外套的男人,和另一個穿灰色羽絨衣的女人,行麼?他說,估計還行吧,拿這個包。克展要我走去,拉開旅行者牌背包的拉鍊,把裡頭東西分別給他們瞧。

「啥都別說。給他們瞧完後往我這邊走,沒跟上的人別管,剩下我來說話。」

我在灰色羽絨衣女人身旁揭開側背包。她正在看手機,瞧我走近眉頭還蹙了蹙,可一見口罩,眼睛發亮,壓低聲嗓:哪買的,怎賣?我轉頭逕直朝穿大衣的男人走去。那傢伙問的基本一樣。戴黑毛帽的女人和我目光相接,問:你有多少?至於那穿深藍色外套的人,看見口罩罵了聲操。我終於有點想笑。

我朝克展走,稍微回望,跟了五個人,有個穿立領的皮衣男也跟在後頭。克展看那些人走近,也挪動腳步。灰衣女人嚷,喂你們搞什麼?就說個價格吧。克展不答。你們去哪?中年男人問。克展說,你最好別跟來。中年男人遂住口,但沒掉頭。愈來愈接近天橋,克展在一間封堵住的服飾店前停下腳步。幾個模特架子就在店外橫陳著。克展看著,緩緩說道:「這肺炎怎來的?不會是天譴吧?」

這些人面面相覷。

他問那戴黑色毛帽的女人:妳是不知道,還是知道卻不說?

她默了半晌,聳聳肩說:不知道。

克展轉向中年男人,問:搞成這麼慘,你覺得該怪誰?

那男的嘴搐了搐,擰了個非驢非馬的笑。

灰衣女人這時歎了一大口氣,眉宇間神色流露不耐。

克展問,妳是不舒服,還是不高興?

沒什麼好高興的。她說,本來就高興不起來。

就我看來,妳沒什麼好高興的樣子,跟患了病也沒多大區別。說完克展撂下她,轉而問那個穿深藍色外套的:這應該怪誰,知道不?

對方吶吶地說:憑我咋可能知道?

你確實不可能知道。克展輕輕拍打側背包,拍著,拍著,說:我們都不可能知道,因為有用的消息太少,鬼話太多,誰都想弄清楚,可偏偏誰都辦不到。我們只可能知道自己是誰,自己想做啥,有時間不拿來籌畫將來,想清楚怎麼幹,反而把精力浪費在別處,那就是蠢,各種蠢──眼下缺口罩,難道還缺頭腦不清的蠢貨?

戴黑色毛帽的女人搖了下頭。

「說難聽點,蠢貨只配得上自個的蠢,擁有自個兒的蠢就足夠。看看藥店前面隊伍,不就是排隊登記,排是排了,不他媽的等於白排?真分得到口罩?」

戴黑色毛帽的女人又搖頭。

看樣子妳明白了,克展對那戴黑色毛帽的女人說。

她說,嗯。

讓妳說說吧,往後有什麼計畫?

她愣住了。

「說吧。」

「說什麼都行?」

「都行吶,妳不是蒙臉了嗎。」

這時灰衣女人喊:夠了!我不買了。一跺腳,便從這個小圈子竄出去。

「還有人想走的麼?趕緊一道走,」克展說:「奇怪,是不是我求她買了?我可沒這意思。」

其他人都未移動腳步,而戴黑色毛帽的女人望向地面,發現了坑洞似的。但地上只有一小泡不新鮮的、灰溜溜的鳥屎。

「我還等著呢,」克展問。「妳要不要說?」

「等情況好了,想把我的線上微商搞起來。」

「喔,賣啥?」

「寵物用品,貓的,狗的,或許還賣雪貂用的。」

「方向挺好,人在家裡待久了就會想要求變,等疫情過去需求會放大,寵物用品、嬰兒用品,汽車也這樣。」克展說:「我有朋友搞微商,在網上多弄了幾個店號,擴大群眾接觸面,懂吧?」

「你朋友賣什麼?」她問。

「壁紙。既然妳的計畫挺好,那妳能為計畫做到啥地步?」

「什麼意思?」

克展說:「妳結婚了?」對方:「結了。」

「有孩子嗎?」

她說沒。

「為什麼沒,沒計畫生?」

「經濟基礎不夠穩固,得還錢。」

「還誰?」

「爸媽,他們把老本借給我買房。」

「欠上一輩的,大抵上不算欠,總有一天還是歸妳。」克展說,「可妳老公在做啥?」

「在電台裡錄廣播,做主持人。」

「嗬,了不起。」

「芝麻主持人,跟了不起沒關係。就會胡謅,遛歌,賺不了幾個錢。」

克展說:「我擔心他,會不會有點眼高手低?」

她頓了一下,說:「哪只是眼高手低?」

我瞅了這女的一眼,沒料到這女的會這麼坦誠。

「妳的計畫他支不支持?」

「支持吧……最好支持。」

「如果他阻礙妳?」

「他敢阻礙,我也啥都敢,」她忽然生生地喘了口氣:「他能找女人,我不敢找?我們都可以找的!」她一手掐握著皮包背帶,眼裡有淚光,好像這一刻就要去找。

克展說:「將來妳就找幾個男友,平衡平衡,平時也多人手幫妳管微商號,理理貨。」

「男友多了,我抽不出時間。」有點哽著聲了。

「對。這點還是妳想得比較深刻。」

克展接著問其他人往後的計畫。中年男人說不出個所以然,支吾地說,有項投資。

克展說:是不是打麻將?打麻將,每個人都身體力行融入生活,一胡牌,匆匆撒泡尿馬上就再來一局,多緊湊,多有滋味。

中年男人說,不是打麻將。

那是關於哪方面的投資?

中年人說:一款健康食品。

你研發的?

朋友研發的。可以投資,也能入伙推廣,健康食品裡摻了酵素,有種海藻酵素能增強免疫。

克展撓了撓額角說,不是叫你推銷,不用談產品細節。又問,想好咋搞了?中年男人說,還要想下。

你有腦子嘛?

對方說,有的,有的。

有腦子那就趁現在好好思索,想清楚,你能幹到啥地步。

對方忙說,好,好的。

輪到穿深藍外套的,他兩手擱在屁股後邊說:準備開一間手機維修店,店址選定了,訂金也都付了,年後店舖就要開張,要不是最近這些事。

所以呢?

開店後,會在店裡擺張長沙發,下班哪都不去,每天睡店裡。(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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