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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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隱匿/無去 - 2之1

2022/07/25 05:30

圖◎郭鑒予

◎隱匿 圖◎郭鑒予

那是一個盛夏的傍晚,可見的世界正來到雨和雨的縫隙之間,厚重的雲層攜帶著水氣和雷電,暫時散開來,天空中露出了屬於那個難忘的日子的最後一抹藍,那種深邃神祕卻又有著清澈質地的藍,讓我想到歐洲中古世紀最貴重幾乎和金子等價,於是只能用於聖母和聖子服飾上的群青藍──我站在窗前看著那奧妙的藍被夜色吞沒,而後,雨雲再次聚攏。

我走上二樓,房裡悄無聲息,打開燈,除了咖哩,另外三隻貓一如往常地酣睡著。我注意到蓓蓓睡在牠那陣子最愛的紙盒裡,只是牠的頭有點不尋常地垂落到外面,看起來就像是在親吻桌子。我竊笑著拿起手機,偷偷拍了幾張照片,發現牠竟毫無反應,通常貓咪睡得很淺,有時只是拿起手機便會驚醒。我貼近再拍了一張特寫,而蓓蓓依然沉睡──我心裡閃過一個不祥的念頭──我摸了摸蓓蓓,接著我推牠、大聲呼喚牠,依然沒有反應……此時和蓓蓓感情最好的咖哩也試圖上桌察看,牠的表情失去了往常的淡定。理智告訴我:蓓蓓已經離開了,而且咖哩親眼目睹了過程。但我繼續搖晃著已經無法撼動的這副身軀,淚水滴落,將牠抱起來的時候感覺到異乎尋常的沉重,好像一輩子胖呼呼卻總能輕盈飛躍而上的貓,終於在此刻感受到了地心引力而向下沉落……

以最快的速度將蓓蓓帶到動物醫院的時候,牠的身體還是柔軟而溫暖的。兩位醫生非常震驚,他們仔細檢查──沒有嘔吐物、沒有排遺、沒有痛苦掙扎的痕跡──什麼也沒有!

醫生:「牠有什麼症狀嗎?」

我:「牠這兩年只來醫院看過肛門腺阻塞的問題而已。」

醫生:「肛門腺的問題不會造成牠這樣……最近還有什麼異狀嗎?」

我:「沒有,牠快十三歲了,但食欲很好,很有活力,也沒有變瘦……」

醫生:「牠一定是健康寶寶,因為我記得你家的每隻貓,但是對牠一點印象都沒有!」

我:「呃,其實牠來看肛門腺好幾次,有一次還做了健康檢查,結果都正常。」

最後醫生只好宣布:「應該是心血管疾病,一下子就過去了。」

一下子就過去了……華語形容死亡為「過去」,或許因為生和死之間有一道清楚且一刀兩斷的界線吧?而台語對死亡的說法有很多種,我最喜歡的是:「無去」。「去」咬字非常輕,意思就是消失、不見,和一塊橡皮擦消失不見是一樣的說法。一個生命就此從這個世界被抹除了,那抹去的手法是如此輕易,以至於那曾經鮮活的生命,就像不曾存在過似的。

我想到卡爾維諾說的:「死亡=世界+我-我」,多麼豁達而快意,只是,死亡最難的部分向來都不在於生命的消逝,而是仍然活著的人該如何面對身旁突然塌陷的黑黝黝的空缺,並以摯愛的死為起點,獨自落入無盡的回憶之旅──過去與所愛相處的時光被一一取出、點亮,我們仔細回味,重新彙整與編織,並賦予意義──直至這些閃閃發亮的回憶,終於成為了另一個故事。

若是一家五口養了一隻貓,那麼這家人對貓的回憶和各自編織而成的故事,必定是截然不同的。反過來說,若是五隻貓回憶一位已逝的主人呢?想必也是五種不同版本的故事吧?

當死亡斷開了我和我所愛的,我便被迫走上了這趟回憶之旅。儘管距離蓓蓓無去已有兩個多月的時間,但因為牠的離開方式實在太輕、太突然了,我至今仍沒有現實感。起初幾天我胃痛、失眠,接著頭痛,不知如何面對已經沒有蓓蓓的生活。

不同的是,過去我進入悼念模式時,淚水是止不住的,因為捨不得牠們受疾病所苦,因為感覺自己有愧於貓,可是,回想起和蓓蓓的過去,淚水相對是少的,甚至偶爾還有一抹微笑浮現……我有點愧疚,責怪自己是否愛蓓蓓較少?但很快明白並不是的,我只是在體驗一次不同的悼念。在這趟旅程中,我想起了許多已被遺忘的與蓓蓓有關或無關的美好回憶。有天,一個荒謬的念頭閃現,我居然想到:蓓蓓該不會是我阿嬤吧?

我是阿嬤帶大的小孩,我們吃、睡都在一起,阿嬤不管去哪裡旅行,也都帶著我,直到我十歲時,她死於心肌梗塞,從發作到死亡的過程僅有幾分鐘。記得我當時正埋頭於數學作業,耳邊明明聽到阿嬤的呻吟聲卻置之不理,最後當我察覺不對而望向阿嬤時,她已是嘴唇發白、全身痙攣!我立刻放下作業奔至她身邊,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我明確地感覺到從手心傳來的阿嬤的痛苦掙扎,我淚流滿面且大聲地呼喚著她,然而不管我是多麼用力抓住她,從另一端拉扯的力量是強大、絕對,萬萬無法抵抗的。在某個瞬間,我知道阿嬤已獨自跨過了那道界線──她過去了,無去矣──而她留給世界的最後一句話是:「死死矣較快活。」

十歲即親眼目睹摯愛之死,這件事對我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我察覺到這個世界的運行規則,並非課本上所教導的那樣積極向上而充滿著陽光,我轉頭看見了陽光底下的陰影,還有那等候於生命盡頭的事物,此後,我對生命的理解就再也回不去了。

只是沒想到,經過了四十一年後,我竟然因為蓓蓓之死而回憶起和阿嬤的種種,而且將這兩種回憶匯合於一……畢竟她們都對我這麼好,溫柔體貼,存在感薄弱,且同樣胖呼呼的,最後也死於相似的病。

最有趣的是,蓓蓓是牠的媽媽潑潑帶來給我的。十二年前某天晚上,潑潑大呼小叫地將我帶到牠一胎五隻小貓所在的巷子裡,小貓們已斷奶且飢腸轆轆,不斷地向媽媽索食……我立刻明白了潑潑的意思。此後我每天到巷子裡餵食直到牠們長大成貓,但是,在這五隻貓之中,唯有蓓蓓,聰明的蓓蓓,牠找到我位於二樓的書店,成為了店貓。

而當蓓蓓長大後生下第一胎,竟也將牠尚未滿月的孩子叼上二樓來,介紹給我認識!那天蓓蓓辛苦地叼住吵鬧不休的幼貓,越過經常向貓丟東西的鄰居家屋頂,到達露台之後,又遭到書店裡外眾貓的圍觀與挑釁,為母則強的蓓蓓厲聲呼喝,將牠們一一擊退,直至見到我,才放下防衛的姿態,母女倆安心地在我為牠們布置的角落安睡了好久。我猜想,應該是母貓必須經常更換窩藏之處的本能吧?所以蓓蓓才會帶著小貓來見我,由此可見,牠認為在我身邊才是最安全的地方?……這是多麼深情的一隻貓啊,而我又是多麼榮幸,得到了蓓蓓的信任。

一年多前甜粿過世後我曾領悟到一件事:必須等到某個生命結束之後,我才會知道我們之間的關係是什麼。總是睡在我臉上的金沙和甜粿,我認為牠倆是我的兒子,其他的貓則沒有那麼明確,有些像朋友,有些近似於情人……蓓蓓則因為牠對我非常溫柔,因此我總覺得牠更像我的長輩,或許有點像姊姊?但現在我感覺更像是阿嬤,有點像是我和阿嬤的緣分美好卻太短暫了,於是由蓓蓓的這十二年來填補遺憾……我居然產生了這樣的想法!儘管覺得荒唐,但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也可以說,阿嬤和蓓蓓給我的溫暖與慈愛的感受是很接近的,而這樣的想法讓我感到安慰。

但我腦子裡仍有許多問號盤旋:我是否有疏失呢?蓓蓓是否比較喜歡以前台北的家,不喜歡台南的家?因為肛門腺的問題很多是情緒引起的,我也確實感覺牠到新家之後不如以往開心,因此對牠特別好。但我曾和醫生討論過,醫生認為不一定和情緒有關,應該是肥胖與年紀的關係。而我也多麼想問蓓蓓啊:「你那麼聰明又黏我,為什麼要離開前沒有先通知我呢?」阿嬤的心臟病發其實是有徵兆的,那天早上,她每天必須吃的藥找不到了,於是她說:「啊,可能是以後攏免食藥仔囉!」而在彌留之際,她則告訴全家人:「門跤口有仙鶴欲來接我矣。」(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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