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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
進入【自由副刊】 隱匿／無去 － 2之2
圖◎郭鑒予
◎隱匿 圖◎郭鑒予
但我也懷疑，蓓蓓是否真的知道自己即將離開呢？過去我曾送別過好幾隻貓，依照本性，通常貓會躲起來，選擇在較隱蔽的位置吐出最後一口氣，然而蓓蓓仍和平常一樣，安睡於桌上的紙盒裡，這或許表示牠確實沒有經歷什麼痛苦吧？若是這樣的話，實在可說是幸福的死，是每個貓奴夢寐以求的，而且又是多麼符合牠溫柔體貼的個性啊！
然而我又自問：難道之前真的毫無徵兆嗎？更有可能只是因為我身為人類太久，早已變得遲鈍麻木，無法感知那些蛛絲馬跡？蓓蓓的最後一段日子，黏人的程度變本加厲，這其實就是徵兆吧？
過去我睡覺時間牠不太會來吵我，可是那陣子卻每晚從我肚子上踏過，並要求我拉出一段薄被，好讓牠能窩在被子上，依偎在我肚子旁邊。要知道那時是盛夏，我沒開冷氣，所以牠窩在身邊其實很熱，但我還是開心地摸摸牠，和牠說說話。雖然每夜被吵醒，但我有一個入睡的訣竅，就是享受著蓓蓓搖擺的尾巴末端輕輕拂過手臂的觸感，我總覺得那是一雙撫愛的手，輕輕柔柔地哄我入睡──多麼像阿嬤啊！
蓓蓓的特色之一是永遠在搖擺著尾巴，尤其當牠感到心滿意足的時候，牠的尾巴非常輕柔而不間斷地搖擺著，時而遲疑款擺，偶爾快速揮動拍打，接著又恢復優雅的規律，再配上牠那一臉聰明的模樣與複雜的眼神，看起來就像在思考某些艱難的哲學問題，而牠也是我認識的一百多隻貓裡面，極少數讓我感覺像哲學家的。（說真的，貓大多是瘋子或傻子……）
最後一段時間每天我醒來，蓓蓓總是在身旁，並以若有所求的眼波攻勢要求親親，因此我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親牠，我從牠的頭和臉一路親到屁股，盡情嗅聞牠身上獨有的帶著草腥味的香氣，我且滿嘴甜言蜜語配上一些獨創的即興歌曲，主題全都是讚美牠有多美多聰明多麼善解人意……這時蓓蓓當然是開心得不得了，尾巴熱情擺動，雙眼發亮地望著我，嘴巴微張，發出一種只屬於牠的極度輕柔的叫聲──說是叫聲，其實牠幾乎沒發出聲音，有點像歎氣那樣的音量而已──我非常喜歡這樣的叫聲，從以前街貓時期就深深為此著迷，尤其和漂漂撕裂空氣般的鬼哭狼嚎相比，蓓蓓真是含蓄、委婉到讓人融化呀！
而我也很慶幸蓓蓓離世前一晚，我給四隻貓梳毛和吸食木天蓼粉，這是蓓蓓最愛的儀式，牠總是排第一個，且因為牠的雜毛最多，所以梳理的時間總是最長。離世當天早上，不愛吃罐頭的牠也意外地吃了不少罐頭，我還記得那天傍晚四點半左右，我上去二樓時曾最後一次親吻牠的頭，而一切如常，我完全感覺不出來有什麼異狀。
金沙離世後，我曾夢見牠五次。牠在五個夢中逐漸長大，每一次都以不同的方式復活，那夢中景色之光燦亮麗，那動人情節之具有啟發性，讓我在這些夢中得到莫大的鼓舞。因此，甜粿和蓓蓓離世之後，我自然也期望牠們能入夢。然而，牠們只快閃過一次，是非常無謂的夢，沒有隱含的意義、沒有動人的情節、沒有一點點的啟示，彷彿，牠們都沒有話要對我說……我感到很失望。
然而，就在這篇文章寫到一半的時候，我恍然大悟了──原來是因為我和甜粿以及蓓蓓的關係已經很圓滿，幾乎可說沒有遺憾了，所以牠們不會入夢來！
當然每個人夢的系統處理器不同，這說法不見得適用於所有人，但根據我過去做夢的經驗，那些經常入夢的亡友，都是些相處不睦，或者我對他們抱有愧歉的人，比如我父親和兩位早逝的友人就經常入夢。金沙則因為牠到我家僅有半年就離世了，當時還未滿四歲，那遺憾畢竟是太深了。然而，甜粿和蓓蓓不同，我和牠們相處的時間很長，從書店退役之後我更是每天都陪伴著牠們，能夠給的不管是物質或心靈上的滿足，我都已竭盡全力，真的已經無法付出更多了。而牠們儘管會對其他貓生氣、吃醋，會對我強迫牠們服藥而不悅，但是牠們對我的依賴和信任毫無疑問，是完整無缺、全心全意的。
這麼想之後，我終於感到心滿意足了。感謝潑潑將蓓蓓帶到我身旁，我會記得你總是隔著一段距離尾隨金沙並深情凝望的模樣；我會記得除蚤時你總是靜候最佳時機發動驚人扭力全速逃脫的背影；我會記得你因抗拒餵藥而伸出的利爪在觸及我之前便硬生生收回的體貼；我會記得你表達討厭某隻貓的方式是尿在牠睡過的位置包含有一次你尿在我肚子上；我會記得你在甜粿病重時舔著牠的頭安慰牠的深情……我愛你像超現實主義野獸派那樣的鮮豔紋身，也愛你存在感薄弱的低調與委婉，我愛你的溫柔，也愛你的倔強。
感謝你用溫柔喚回了我對阿嬤的回憶，但我不會真的將你當成我的阿嬤，因為你和我也是彼此的一部分。我們相愛且共度了人類時間十二年多，貓咪時間七十年，交換了許多寶愛之物，而後，你帶著我的一部分，來到了我心裡、夢裡那片星空，同時也去到了另一個我仍不明白卻有所感的世界，即使只是從地表上換到地表下，那也很好。
許多生物學家認為，土壤裡的世界，比高山上的日出和月光海還要美，我是相信的。我相信當我們完成了人間的任務，經由肉身的解離與原子的轉換，我們將成為另一種更圓滿的存在，且能欣賞地底下那驚人的美景──蚯蚓和真菌、岩層的皴染、琥珀封存的時間，植物根系向著另一片群青藍的天空伸展，水分子幻化成另一種河川和雲霞──而你將帶著一部分的我，從埋骨的那棵芒果樹底下啟程，我們將觸摸到宇宙的核心，解開光的密碼，因為不在而無處不在……而我相信，那才是真正的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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