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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古乃方/一起走吧

2022/08/01 05:30

圖◎顏寧儀

◎古乃方 圖◎顏寧儀

常常想起我那兩顆蛋蛋。一個叫曼儂,一個叫瑪麗。曼儂是在大學探戈社認識的,翹翹的短金髮,總是戴著大編織草帽,在椰林大道上看起來特別顯眼。

探戈社男女比是一比四,那時會跳一些男步的我,只好下場當男人。右手搭在她的背上,領著她的重心。一開始她有點遲疑,左邊,右邊,對,就是這樣,左右左右直到她身體相信。想稍微旋轉時,我把她的重心帶到外側腳,內側自由腳一向前就上重心,旋轉,重複。她在我胸前做了標準的八字步。

在某個快速的音群出現時,我把腳放到曼儂的自由腿旁,腳拖曳著她的腳在地板上移動。她玫瑰色的耳根承認了我的挑逗。

「要不要來語言交換?」下課後我提議,等著她說好。

「Pourquoi pas?」(為什麼不呢)她有點嬰兒肥的臉龐泛著紅暈,勾著我的手回宿舍,換我有點羞赧。到大廳的時候,曼儂興奮地對一個棕髮女孩揮手說:「Marie!」(瑪麗)聊了聊後,我就有了兩個語言交換,買一送一。

幾個月後,我法文進步神速,俚語和倒語都會說一些。於是我開始叫她們ma couille(念起來像是:馬庫以),意思是兩顆蛋蛋。每次說她們都會笑,因為女生這樣說好像很有趣。

瑪麗中文學得比曼儂快很多,還帶點北方的兒化音。後來發現,她在台灣的朋友,除了曼儂,其他的幾乎可以形成一個地球村。瑪麗像是在蒐集小徽章一樣地蒐集世界各地的朋友,她的兒化音就是跟一個北京姑娘學的。

瑪麗總問我台灣人怎這麼愛拍照?吃飯前要拍食物,出去玩還都要有大合照。「我們怕食物有毒,先拍照當證據。」我總是這樣說,帶點尷尬笑,因為我也不知道。瑪麗聳肩,用下唇呼出氣,像是風從高處吹散了雲。很後來我才知道那是法國人表達不在乎的方式。

她身材比曼儂嬌小許多,總是穿著洋裝配布鞋,在宿舍大廳算數學。她有次問我為何學法文?我說浪漫呀,她就會皺眉。從此我都改口:因為很詩意。

有次耶誕節,我送她長棍麵包和一雙襪子,她就撲上我地擁抱我,說Tu es adorable(你好貼心)。冬夜裡她笑容燦爛,像是水剛開了,逐漸冒泡,我捧著那被瑪麗暫時依靠的感覺,想要抓緊但又不知如何是好。瑪麗提議,去曼儂的房間吃國王派。她們一進房就放Stromae的音樂,唱著歌詞,甩頭跳舞。我看著兩顆蛋蛋發著光,覺得她們的優雅來自於反社會,偶爾派才能自在。

她們嗨完後開始教我說倒語(verlan),她們說歌手Stromae的藝名就是一個倒語,倒過來變成Maestro,也就是大師的意思。我跟她們說,中文換著母音也可以變個意思,像是阿姨可以變成矮鵝,就會是可愛地說你好的意思。矮鵝,矮鵝,她們練習發音。

為什麼這麼認真學中文?我問她們。曼儂說中文字很漂亮。瑪麗說中文很有趣,像家,竟是屋頂下有個豬。

瑪麗回法國前,來了一趟我的彰化老家。她一見我媽,就說矮鵝好。我那天笑到肚子痛,永遠不跟她說矮鵝有噁心的意思。誰叫我是她學中文第一眼跟著的鵝媽媽。但我媽都沒有聽出笑點,直對瑪麗說:「你會說中文好厲害喔。」

我在家裡認真擺茶席,跪在榻榻米上沏茶給瑪麗喝,她圓亮亮的藍眼珠看著我。然後我邊熱茶杯,邊正經地跟她說,通常這時候你要搔我癢,讓我想要動卻因為在泡茶不能動,這是台灣的習俗,不這樣做就不禮貌。她又笑得像是水煮沸。

瑪麗離開台灣前說,哪天要是來歐洲,冬天可以一起走吧,一起去阿爾卑斯山滑雪。我喜歡聽她說走吧,走的三聲像是穿緊旗袍,吧有種很性感的唇音,她說起來特別性感。

一年後我到愛丁堡念碩士,瑪麗就邀請我冬天尾巴可以跟她家人去滑雪。期末考後,我帶了一瓶泥煤味威士忌上了飛機,直達里昂。一出機場,瑪麗就在外頭等我,互親臉頰後,上了她爸媽的車。滑雪場叫做Trois Valley(三座小山丘)。上坡前瑪麗的爸爸停了下來,把放在後車廂的威士忌拿給副駕的瑪麗媽媽,用法文說珍貴的酒要抱好。我偷偷笑。瑪麗很得意,代表她教我的法文很有用。

到滑雪場時已經天黑,小木屋裡有瑪麗一家八口和一隻大哈士奇。瑪麗的雙胞胎妹妹特別熱情,一看到我就說:走吧走吧。原來瑪麗把中文「走吧」教給她每一個家人。起司鍋端上桌,輪流蘸麵包吃,如果麵包掉進鍋裡,就要拍桌子一下。我都故意把麵包丟進去,拍桌子拍到手紅紅,一切都讓我覺得新奇。

睡前瑪麗的妹妹們考我倒語,字倒來倒去倒得我頭很暈,幾杯紅酒下肚,纜車聽成蛋,雪堆聽起來跟粉撲一樣。一家子一直講著笑話,也不太問彼此私事,好像家人一起開心就是一起做喜歡的事。

他們一家子除了要陪我的之外,都去滑最難的黑色滑雪道。瑪麗爸爸和瑪麗陪我練習初學者的綠色滑雪道。簡單到他們可以倒著滑下坡,看我像隻小企鵝直跌倒。我大腦稍微領略了要滑就得往前傾,向右滑重心先移到右腳,左腳再滑過去。要停下來就重心往後。上半身不太需要動,主要是下半身一直轉呀轉。但就是做不太到。

瑪麗在一旁說,多跌倒就會啦。瑪麗的爸爸邊滑下坡邊叫我們靠近一點,他要幫我們拍張照,背後的阿爾卑斯山很漂亮。瑪麗聳著肩,嘟嘴吐氣,又一副不在乎的樣子。

綠色雪道練習了五天,在第六天我滑到了藍色的滑雪道。我這輩子絕對不會忘記牆的法文,le mur。因為那個雪道幾乎是個懸崖,看起來是一道垂直的牆,然後瑪麗要我滑下去。我結巴地說……是le mur(牆)呢,要怎麼滑?

她稍微前傾,重心很低,移向右邊再向左,在牆上滑出一個完美的S形,傳說中的落葉飄。她重心向後,停在牆下,對著牆上的我比yeah。

我深吸一口氣,滑下去,我想模仿她滑出那漂亮的S形,可是一微蹲向右就覺得膝蓋很痛,再稍微用力我就直接跌倒。滾了好幾圈,全身都像打過粉撲一樣地沾滿了細雪。

瑪麗跟我說C’est n’pas grave(沒關係的)。我看著她紅通通的臉頰,亮晶晶的藍眼珠,嬌小的身體,自信地翹起的金色鬈髮,以為我看見聖母瑪麗亞。我把左手伸向她,她把我拉起。她說恭喜你滑完藍道,我們回小木屋喝熱可可。

我說她是滑雪界的Stromae(大師的倒語),她說全家都是。十歲的時候每個人都要會滑牆,藍色雪道是成年禮,一起滑雪是他們家人的過年。

碩士畢業後,我就沒有再去歐洲。試著用臉書跟瑪麗保持聯繫,總是我打了一大段話她回一、兩句,知道她對我依舊真切,但她更願面對面地燃燒。我和第一顆蛋蛋就漸漸散了。

六年後的夏天,在西門紅樓的探戈舞會,看見一個金髮女子戴著大草帽坐在舞池角落,一眼就認出是第二顆蛋蛋曼儂。

阿根廷探戈是用眼神開舞。我緩緩走到她的斜前方看著帽簷下她的側臉。過了大概三十秒,她目光還是在舞池。我有點忍不住,挨近她耳畔說:「ma couille!」曼儂把草帽扔到椅子上,那嬰兒肥的臉龐粉櫻撲撲,向我擁抱。她說瑪麗現在在倫敦大學念數學博士。而曼儂她自己進入法國的外交部了,不時會被派來亞洲。然後勾著我的手到舞池,像初識時她領著我走到宿舍大廳那樣。

她右手按在我的後背肩帶上,左手搭著我的右手,示意是她要帶男步。左,右,左右地測試我重心,我的身體殷勤,她只要稍微暗示重心移到外,我的反應時間幾乎只要○.○一秒就能跟上。她先帶我做向後八字步,在一個切分音時,她腰間使力,讓我的自由腳做出如鞭子的甩腿。我按捺驚豔,重心穩定後,她一向後騰出空間,我就篤定地向前。

我們不做花步,就是一起穿著高跟鞋走路。腳跟緩緩推移至腳尖,每一步腳掌貼合大地,無懼無畏,如水入湖,合而為四隻腳的神。

走吧。側身旋轉時我說。

走吧。音樂停止時她說。

曾經,走的三聲是穿緊旗袍,吧是唇音輕吐。但此時此刻,走的三聲是穿上高跟,吧是一口兩蛋,用一支筆說出兩顆蛋蛋的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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