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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海盜先生／無法成為未來的那個清晨 － 2之1
圖◎郭鑒予
◎海盜先生 圖◎郭鑒予
我完全活在記憶裡面，當然不是對於自己的，而是對於別人的，她的。
以前那種以同班同學的身分存在的人際關係，因為畢業，大家都各奔前程，開始嶄新的體系。在那些體系下我的存在是非常渺小的，甚至就此消失了。而我，並沒有展開新的體系，只是在以往那個體系中來回，像是在期待著什麼似的，或者我根本沒有擁有展開新體系的能力，於是我裹足不前。在左心房這個位置。我拿起已經泛黃的信紙，開始努力地建構那時對於她，對於我，以及這封信的重點。我看著上面的每一個字，每一個符號。信紙的味道，還有不知道哪裡沾到水而模糊掉的地方。在堆砌起來的記憶逐漸接替，與其他的思緒混合。
我坐在床上，無表情地面對著牆壁。
我試圖把記憶中的那個妳（以前的那個妳）與現在的妳做出區分。但沒有一次是順利的，是我記憶力變差的緣故嗎？還是我的體系之中的妳早就已經不存在了？不，我想妳是絕對性的存在，我沒有辦法忘記妳。但那個妳，也許已經隨著時間而停止了吧。就像死者永遠不會年老一樣。
我把頭轉向電風扇，暫時閉上眼睛。記憶回沖。
那液體從我的視線過來，往我的血管裡鑽，慢慢地跟血液融合，簡直就像人體煉成一樣，於是一個完整的記憶出現在我畫面裡。我可以叫出她的名字，認出她的外表，想起以前周圍的所有東西。
face to face，我想。面對著自己的回憶。我已經在妳的回憶中，體系下完全死絕了吧。
於是我陷入無限下墜，最終無法落地的記憶碎片深淵。迴轉又紊亂，像是雜訊一般掉落下來而且無法掌握，想要伸手去抓但似乎早在前幾秒鐘就已經往不知名的地方飛逝。停止運轉。睜開眼睛。我發現我陷入僵直狀態。獨自站立在那記憶的潮流中，所有的一切都快速地往我的反方向前進，而我只是呆呆站在那正中央，並且沒辦法移動，不管是往前或者往後也好。我只能「面對」著。沒有任何的依憑，我確確實實地與所有人錯開掉了。所有人建立嶄新的自己，隨著時間，慢慢地，人們從我打開的門通過，而誰也沒有回過頭來，誰也沒有跟我說任何話，只是事務性地通過。入口與出口，我想。他們到底跑到哪裡去了。我完全找不到，真的找不到。一扇門與另一扇門之間，前進與後退之間，距離，deja vu。
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就像這部電影裡面的片段。確實地，我的記憶已經完全被別人抹除。又或者，我抹除掉了別人記憶。不管那是以什麼方式進行，都是所謂的「進行式」。我停留在我的這扇門。別人開啟了某個別的門。
「嘿，那都已經過去了。現在還有拿出來談的必要性嗎？」沒有，我當然知道沒有必要。只是，我現在所進行的，正是回憶這東西。我對於四周的沉默有些遲疑。
首先下樓去喝一大杯的水，放了Muse的《Origin of Symmetry》，我把音量調低，讓音樂只剩下在黑暗中低沉，粒子般的。嚴肅的表情。我到底還是消失了一些東西吧？
就這樣，我的一天開始了，音樂響起，屬於我的一天就正確地到來，沒有一點延遲，雖說每天換的歌可能會不一樣，不過通常一首歌都會維持幾個月，就像刻進了什麼東西，音符與歌詞刻進了我的行程內。我在床上翻身，適時用耳機切換歌曲，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感覺到我的肚子餓了，按一下iPod，顯示11:32，是時候該出去吃午餐了，我摘下耳機，用耳機線一圈一圈地繞著iPod像是固定什麼一樣纏好，起床的時候貓也正在吃著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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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泡的咖啡還有剩，我就喝一口冷掉的咖啡在陽台準備抽菸，這些家具是我搬出來之後才買的，由於我抽菸，所以一定選擇有陽台的房間，也可以放洗衣機跟晾衣服，不需要跟別人搶著投幣式洗衣機甚至要排隊，除了買洗衣機，也買了冰箱，小型的冰箱，有冷凍，雖然說是不太知名的牌子但可以快速冷藏，冰進去的飲料很快就冰了，這點讓我很安心，洗衣機買了十．五公斤的，為的是可以自己洗被單跟床罩，只有偶爾穿的貴重西裝跟冬天的大衣外套需要送洗衣店洗而已，大多自己就可以處理。在陽台抽完菸之後，我決定出門到賣場購買儲備的食品跟特價的飲料，不過才剛出門回來不久，於是我又恍惚地在陽台抽著不知道第幾根的菸，一邊聽聽遠方的蓋房子的聲響，還有狗吠。等我回過神時，時針已經指著下午1:56，該死，已經過了快兩個小時，我趕緊穿上薄外套揹背包出門，騎著十幾年前的二手機車往賣場前進。
歌曲我選了RADWIMPS的〈愛にできることはまだあるかい〉。這首歌是我騎車的定番，不知道為什麼，聽這首歌的時候，隨著巧妙的弦樂響起，心情會變得很開朗，雖然我不是開朗類型，但騎車的時候我喜歡懷抱著類似希望之類的東西前進，這我真的不懂，或者這才正常吧。
大概騎了十五分鐘左右到達，我先在前面的喫茶店停車，那邊總有比較多車位，賣場前的停車格總是被占得滿滿的，明明只隔一條路，真搞不懂。我走進喫茶店，在靠窗的座位坐下來，點了一杯冰美式咖啡，望著窗外，人們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上機車，誰在大聲交談著，轉彎過來的汽車彎下去進去地下停車場。
「不好意思，這裡有人坐嗎？」一個唐突的女聲，我抬起頭看，一位大約二十歲左右長髮女性，胸前抱著像資料一樣的東西，面容沒有什麼記憶點，倒是眼睛大了點，以她這個臉形來說。
「可以，這裡沒人坐。」我說。
「是這樣的，看你的臉上有一些痘痘，想請問你平常有在保養嗎？」她說，充滿機械性的說法。
「沒有，完全沒有。」我說，大概是來推銷美容保養品的吧，之前也在賣場前遇過。
「呃……你是住在304號房的先生嗎？」她說，突然間聲音轉了調，變正常了。
我只是充滿疑問地抬頭望著她，我是住304號房沒錯，她怎麼會知道？
「我是住在106號房的，你的鄰居，之前看你出入過好幾次，剛剛在外面我就在懷疑了，沒想到遇到住在同一棟的人，真是太巧了。」她說，好像真的很巧。
「是這樣啦，我在打工，就是對面那家美容保養品啊，貴得要死，把人拉進去聽介紹是我的工作，他們好像很賺，在旁邊聽都是幾萬幾萬的保養品就這樣賣，不過就是洗臉跟擦臉的保養品嘛，真的是騙人的，放心啦，我不會跟你推銷也不會介紹，嘿，你很完整嗎？」
「完整？」我充滿疑問地說。
「就是……不是支離破碎的人，我也說不上來，就是……你不是殺人犯吧？」
「我想不是。」這點我還是有自信的。
「那偷竊呢？嫖妓？」
「沒有。」
「現在在做什麼工作，為什麼這時間會在這裡，是要買東西嗎？」她接著說。
「我現在沒有工作啊，既沒有妨礙到誰也不會造成誰的困擾，我只是沒有工作而已。」對，我沒有工作，這沒有什麼對錯，雖然說一定要工作，也不用急著現在找工作啊。
「我很完整，雖然抽菸，但不喝酒。養了一隻貓，雖然住的地方不大但該有的都有，我接納著自己，排斥著他人，與其說是個好人，倒不如說是個無惡的人，妳呢？妳完整嗎？」我說，雖然這樣說，但內心沒什麼自信。
「我是殘骸喔，真正意義上的殘骸，不過有空再跟你說，我現在必須去拉客人了，你看，有人走進來了。」她指著門口，確實有一個年輕男性走進來。
「我叫Cecilia，我們會再見的。」說完她就拿著資料在另一桌坐下。
而我的咖啡也送來了，一邊喝著咖啡一邊看著她熱心地講些什麼的樣子，Cecilia到底什麼意思我也不知道，總之有一位二十歲左右的女孩住在我樓下，106號房，大概就是正下方吧。回去再看看，於是我把咖啡喝乾，在櫃台付了錢，便往賣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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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下午的4:31，結果也沒買什麼，只是一些罐頭還有兩手六罐裝的百事可樂而已。我事務性地把罐頭排在櫃子上，可樂冰到冰箱裡去，「嘿，你完整嗎？」我不確定，她說的完整到底實質上指的是什麼東西，這讓我有點好奇，畢竟我是第一次被人問說完整嗎，我認真地思考了一下，現在三十二歲，家庭上雖說不完整不過都是孩提時期的事情了，距離現在很遙遠，一個姊姊，不過也很少聯絡。學生時期被稱為天才但出了社會就什麼都不是，搞到現在連個工作都沒有，學生時期的同學現在都成家立業了，只有我還是孤身寡人一個，沒有稱得上是朋友的朋友，至少近五年以來沒有任何一位友人拜訪過我，如果只說家庭，我確實是支離破碎的，如果說人際關係，我也近乎像散落在地上的零件一樣，但有一點，就是我從沒做過什麼虧心事，學生時期沒作過弊，畫圖也都靠自己，沒告過白但也沒被告白過，出了社會一步一步地做，從基層開始腳踏實地，雖說現在沒工作但那時可算是慢慢升職，這一點我很確定，這樣我算是完整的。
但，這一切是兩年以前的樣子，我自從因公受傷請長假，之後就再也沒有回去過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被替代了，想回也回不去。有一定的存款，但正逐漸消耗中，我正往一無所有前進。這樣一想，我可以說是完整了三十年，然後一片一片地剝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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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心理疾病上的處理，因為我現在已經完全不吃任何有關這類的藥物，所以表面上我覺得我已經完全好了不再需要醫治。一直到了最近，一些異常的生理行為，讓我開始覺得，其實我並沒有好。「其實我並沒有好。」我只是讓自己習慣那個已經病態的心理而已，這只是一種習慣而已。但這樣想的同時，又會想到既然這樣糟的心理可以被習慣的話，那是不是根本就不是一種病了，就像生理病痛是無法被習慣的一樣，心理也應該無法被習慣吧。還是說，我已經到了不需要止痛藥就可以與病痛共存？不可能。我自己知道我並沒有強大到這種地步，因為我是個平凡無奇的人。既然沒有嚴重地影響到現實生活，那麼我就會允許這樣的情況。
我已經摧毀了類似芯的東西。
莫名的恐懼感降臨。（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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