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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文學父親】 顏訥/前去我爸的字裡面失物招領

2022/08/08 05:30

圖◎阿尼默

編輯室報告:

台灣文學界,有著兩代都是優秀寫作者的例子。做為文學的孩子,下一代又是如何凝視父親?值遇父親節,本刊策畫【文學父親】專題,邀請顏訥、李時雍書寫同時身兼學者與作家身分的顏崑陽、李瑞騰,今明兩日刊出,敬請鎖定閱讀。

★★★

◎顏訥 圖◎阿尼默

男人倒下了,橫在木造講台上。意識如一株長在淺域的海草,輕輕搖擺於陰陽交界線上。他感覺許多隻手去抓他的腿,拉他的肩,失措的喊聲穿進海面,篤篤敲擊耳膜。那是他知道自己還活著的線索,聽聲辨位,回來回來,棲在有光的這裡,不要跨過那條線。

終於,男人被整株拔起,抬出教室。

1982年,高雄師範學院課堂。杜甫詩句還黏在黑板上,國破山河在,男人講著講著就忽然在講台後攤成草木。

跑過許多科別,醫師判定器官都好,但因為壓力過大,身心燃燒殆盡,患上了難解的精神官能症,或是自律神經失調。

那一年,我還是一顆宇宙懸浮顆粒,何處惹塵埃。

三年後,一雙手把我從女人剖開的子宮整株拔起。經歷兩天艱難生產,我和女人一同從幽冥海脫出,終於在慘白手術燈下哇出第一聲,成為她確認孩子順利在世界上活成人樣的線索。

產房外,一個穿西裝的男人在等待。

這是我爸飯後偶爾小酌,興致來了就會說起的故事。第一個版本只有不長不短的直述句:「你剛出生的時候不好看。」句型簡潔到讓當事人咬牙切齒,心有不甘。

後來再問,形容詞就愈發慷慨起來。「你剛出生的時候像一坨擰皺的抹布。」「你剛被抱出產房渾身通紅有如從滾水撈起來,全熟。」「那個嘴巴好大啊一路咧到耳朵簡直是一隻剝皮猴子。」在當事人目光如豆,尚不可能做可靠見證者的故事裡,講述次數增加,細節蔓生攀爬,場景愈描愈清晰。1985年,二月天,男人特地準備一套費不少工資買的新西裝,拿熨斗來回犁出田壟,從新店靠山(房貸還了六年,還負二十四年債)公寓出發,去等待他第一個孩子出世。

「幸好過幾天你就舒展開來了。」無論說幾次,故事都是這樣結尾。對著如今身形舒展得甚至過分厲害的女兒重述,仍舊拍拍胸,哈口氣,幸好幸好,躲過什麼劫難似。

一開始聽故事不免要跳腳。「哪有爸爸看到剛出生的女兒這麼驚嚇!」「嬰兒應該都是皺巴巴的吧。是能多可愛!」

「你弟弟。」

「他生下來就白白胖胖,一次長全。」爸爸慢慢啜口茶,不忘悠悠補刀。

故事說到第四版,我已年過三五,從台大後門頂加小套房浮游,到定居城南老公寓幾年。為兼職工作,博士論文,與延宕多年的散文書稿多頭燒。一年才回兩次花蓮,一個月也許不打一通電話。

第四版故事,從久違一家人共食的碗筷,狼藉生長。飯後弟從櫥櫃最上方雜物堆挖出紅酒,開瓶器找了一陣子,最後只能把軟木塞戳進去。

我們不在家,我爸很久不喝了。酒裝在小茶杯,嘴唇沾上一些木屑。飲完,又說起三十五年前,他趕到新店耕莘醫院,過分隆重的樣子。來回踱步,緊張搓手,像是學術新手赴一場盛大的國際研討會,預備發表一篇或有重大突破,但可能一敗塗地的論文那樣。

「哪有人穿整套西裝去醫院,真傻喔。」他補充。

我的心跟著許多故事一起長出細節。這一次,產房外不合時宜的鄭重和驚異,與接下來所有幸好幸好,拍拍胸裡,慢慢聽出一個死裡逃生,三十七歲男人、海草的輪廓。那一年,他還沒拿到博士學位,仍為生計奔忙,實在沒有養病餘裕了。然後一個陌生的小身體從產房推出來,看起來營養不良的樣子。這是你的女兒,第一次有人對他說。他伸手要接住,怕把自己也摔下去。

幸好幸好。

這原來是說給自己聽。

我念文學研究,我學過傳記批評法,考察作者生平,推測創作意圖。我又學文本細讀法。分析結構,作者語氣,修辭,意象,探勘言外之意,留意其中有無反諷與悖論。

我是從文學裡生出來的。以前經常從我爸的書寫裡招領自己。

小時候和媽一起看《喜福會》。電影拍到中日戰爭,素媛帶雙胞胎女兒逃難,最後把兩個孩子都逃丟了。就算逃往美國,也一生都逃在愧疚裡。我爸寫,妻說女兒偷偷為素媛抹眼淚,那年紀能看懂離散看明動盪,應該是有過人的敏感了。偵探辦案一樣,邊寫邊找尋女兒早慧於藝術的線索。我讀到這些散文的時候,已經老過案發現場。若真要逆自己的志,會不會我傷心,只是同情素媛在美國新生的女兒珍,不想按母親意思練琴,又怕母親失望呢?關於自己什麼時候真正決意要念文學研究要寫作,所有考古想來都是後見之明。

困於「什麼時候」與「為什麼」的問題之前,有段時間,我著迷翻看我爸散文裡與我有關的任何句子,像翻看相簿。那時我還沒念文學研究,不懂閱讀原來有方法,只知道用蠻力把所有寫著我的段落都圈養起來,據為己有。媽媽產後回出版社當編輯,爸爸邊寫博士論文邊帶我,邊帶我又邊寫我,寫成《手拿奶瓶的男人》。把日後我自己不大可能會記得的樣子先存起來,醃成一個陌生又新鮮的孩子。

癡迷於自己的考古工程,那是無人知曉的。至於十幾歲為什麼勤於用後見之明閱讀自己,究竟想確認、核對什麼?現在的我,因為要寫下這個故事再去追想,也都是後見之明,不可能考了。

爸爸是住在文學裡的。

三十四歲,第一本書出版半年後,正要風風火火去完成博論,我的身心卻暫時進入一種荒地狀態。有時睡得太多,有時睡得太少。往往一天之中要耗費許多氣力把自己從床上拔起,再花更久時間,讓自己熱機運轉,才能如期完成諸多待辦事項。有回父母來台北就醫,暫住城南老公寓。我和他們提起最近怕往人多地方去,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手腳發麻喘不過氣。記性很差,偶爾站在提款機前想不起密碼。要很努力才能追上自己與別人的時差。可是我有在努力。

說起這些僅僅是怕同住幾天發覺我作息有異。說之前在心裡擬稿,盡量模仿我爸文風,多用直述句,穩住船身。

吃完藥昏昏沉沉,躺在房間裡沒開燈也睡不著。我媽靠在門邊,只問一句:「默默,我們有什麼可以幫你?」平時她最珍視細節,編輯工作留下的老習慣,又或者因這樣的性格,才能把編務做得那麼妥貼。但放在生活中,有時孩子卻偏偏想活成幾個僥倖的錯漏字。

我假寐在黑暗沒有回答。聽出母親盡力把問句編輯得非常乾淨,沒有悖論也沒有言外之意,心底生出許多許多感激。

總以為易緊張的氣質是家母給的,讀伊麗莎白.斯特勞特《生活是頭安靜的獸》痛哭流涕。女主角奧麗芙有狼的個性,對孩子一絲不苟。後來才知道她躁鬱症的父親用手槍自殺,她始終憂心精神疾病會否沿著她,遺傳給兒子。

那之後我才讀到父親2011年寫的散文,〈花蓮,我的山海關〉。他寫1982年在課堂病倒,害怕擁擠人群,夜夜將門窗緊閉,多疑焦慮,恐懼有人入侵。住在文學裡的父親用一種我陌生的語氣書寫,回憶那段時日他經常盤算各種自殺可能性。

1982年,我爸三十四歲。

他有時會對人說,或者寫下,我的兩個小孩像我。這個句子有許多讀法,更常讀做,他們都念文學研究,或者,他們都喜歡寫作。但當我們在日常裡說,我們並不像父親,更常是指心底過不去的諸多敏感與脆弱,使我們覺得自己活得太過奢侈。

關於家父死裡逃生的病,精神官能症,自律神經失調,究竟怎麼痊癒?他有時說是意志力。有時說悟了莊子。那篇散文最後,用一種文學的方式自己修好了自己,藏進海草裡。讀的時候,距離我身心荒地期,也已經過去幾年。但仍舊有個什麼喀鐙解開的聲響,在深處發生。

所有書寫裡,我最喜歡父親在我出生那一天動用修辭,以後見之明添油加醋。一條抹布,滾水汆燙,一隻剝皮猴子。然後呢?再說一次。

我出生的幾個月後,我爸的博士論文《莊子藝術精神析論》也降生了,像是比我頑強的次子。

前年夏天,我終於完成博士論文,緊接著找工作,兼課,趕不斷延宕的書稿。某天早晨起床忽然萎頓在地,第一次眩暈症發作。我爸每週北上教課,都會在城南老公寓住一夜。我挾著電視音量,用直述句說了。他剛換好睡衣,手裡捲著一本論文,從房間裡披著毛巾出來,在僅兩公分的和室高低差邊頓了一下:「我之前發作過,你阿公也是。」

活過1982年我爸生病的年紀,許多故事以這樣的方式,被奇怪地改寫了。

今年,我爸陪我檢查心臟。醫院很有名,但建築老老的。我們在人潮中站著候診,他少見地和我說起這幾年身體器官逐一廢弛,可是腦中有許多理論在構思,會不會來不及寫下?三本學術書完成以後,還有一本長篇小說才要開始。

「除了寫以外我就沒有別的興趣了。」

「最好是死在書桌上,寫到最後一刻。」

不要啦。你的書房會變鬼屋耶。撥開水草,對於父親偶然露出的軟肋,我下意識用玩笑埋起來。

國小有幾年夏天,我爸會開他那台快要散掉的灰色福特天王星,駛過東華大學校園隆起的橋去研究室工作。下坡時,因重力加速度,車上的我們,心會因此浮起一點點。我和弟在後座樂得尖叫,再一次再一次,灰色天王星往另一座橋開去,上坡,下坡,我們的心又浮起一點點。再一次再一次,那時候,我以為我爸的時間總是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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