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頻道粉絲團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離開
進入【自由副刊】 宇文正／去吧我的愛 － 2之1
圖◎吳睿哲
◎宇文正 圖◎吳睿哲
本名張瑜鳳的專欄作家章魚法官，收藏許多章魚玩偶。（非常木蘭攝影，章魚法官提供）
章魚法官的愛情，得從石安妮這個名字說起。石安妮，我有印象，《星星知我心》裡面漂亮的童星，也記得她高中考上北一女，沒想到跟我的朋友章魚法官是同班同學。
高中時代演出《紅樓夢》，章魚法官是編劇（前排左一），右二是石安妮。（章魚法官提供）
稱呼她法官很自然，她說在家裡先生就叫她「張法官」（章魚法官姓張），她則喊先生「黃律師」。元旦假期，忽然接到法官來信，請我一起去聽「民歌高峰會」。許多三十年未曾聽聞的歌，〈何年何月再相逢〉、〈梅雪爭春〉、〈踏著夕陽歸去〉……沒有猶豫，每一首都熟極而流跟著唱出來，法官很驚訝我歌詞都記得，她在我耳邊說，「前一陣子，台大『三十重聚』，我們辦了民歌演唱會，我有上台喔。」我知道她是個愛好文學的人，喜歡植物，也懂吃，但從不知道她不但愛唱歌，還組團參加過比賽。
章魚法官（右一彈吉他者）念北一女時，組團參加母親節表演大會。（章魚法官提供）
她唱歌是受二哥的影響，一講述，又令我嚇一跳，「我二哥現在是街頭藝人發展協會理事長，他是真的在街頭上彈吉他唱歌的人，這個協會是他創立的，他叫阿威。」我上網一查，這位阿威人稱「台灣街頭藝人教父」！
教父的妹妹章魚法官國小就開始摸吉他，趁二哥不在時溜進他房間，看著歌本學習簡單的和弦，「我在國中就上台了。」她念的是中壢的公立國中，「我很小就習慣族群融合了，班上有那種會拿扁鑽出來打人的流氓，有閩南人、客家人，也有字正腔圓，每次演講比賽一定會找他們的眷村小孩。」聽說校慶可以上台唱歌，她就在班上湊一團，由她彈吉他帶隊高歌。
高中念北一女，每年有母親節表演大會，要先甄選，一樣是章魚來號召，她們不但通過校內甄選，還一路唱到新公園的舞台。
上了大學，台大則有新生盃歌唱比賽，章魚和法律系同班女生組了二重唱，再邀請一位男同學長笛伴奏，很有氣氛地唱〈梅雪爭春〉，台下評審有一位叫做周華健。「唉！」回想起來，法官感歎，「那時真是醜得可怕，剛上大一，頭髮沒留長，還在戴大眼鏡，穿很粗的毛衣，很長的裙子，一點都不少女。」醜歸醜，還是要唱出感情，她說，「我需要想像一個對象，才能把感情唱出來。可是那時候沒有對象啊，我就回想高中的初戀情人，那個男孩……」
「妳高中就談戀愛了噢？」
「我還在火車上收到過紙條呢！」
章魚家住中壢，高一通勤，火車從中壢坐到台北要一個多小時，利用這時間背書抱佛腳，一方面也為了避免跟人眼神接觸。某日發現有人在她的書包裡塞了一張紙條，「嗨，同學，每天看到妳總是很認真地在念書。覺得妳很有氣質，希望跟妳做朋友。」還留了電話。誰放進這張紙條？自己居然渾然不覺，有點恐怖，趕緊撕毀丟掉。然而章魚現在想起來，「天哪，那是真愛，長那副模樣還有人喜歡！西瓜皮、大眼鏡，又胖，我從不是那種仙女的樣子……而且他字還滿漂亮的。」
「哈哈，是建中的嗎？」
「根本不知道是誰啊。」
那初戀呢？還真的猜中，是建中的。
章魚一上高中，那屆建中高一幾乎每一班都來找她們班聯誼，因為漂亮的石安妮在她們班上。章魚是忠班，一進去就被選為班長。「那時候流行班對班的聯誼，建中一年有三十二個班，妳知道我收到幾封聯誼信嗎？二十九封！妳想石安妮怎麼可能去聯誼？但有同學想去啊，我就來辦。我的初戀就是建中某班的班長。」
他們坐火車到淡水，騎協力車，玩「鑰匙遊戲」，不過抽的不是機車而是協力車鑰匙。那趟聯誼並不浪漫，跟章魚騎同一台車的那個男孩，她看了就討厭，他還騎到人行道上，車子還爆胎！「我一點都不想留我的電話給他。結束之後，很多男生來跟我要電話。我好得意，結果，他們只是想透過我，知道石安妮的電話。」
但有一個人不是，就是最初通信的班長。聯誼後，他們繼續通信，交換日記。禮拜六中午，兩人約在新公園的涼亭，交換這個禮拜各自寫的一些生活感慨。章魚把學校的英文小考考卷交給建中男孩，建中男孩則把他們的數學小考考卷給她，章魚說：「我們還是有認真念書的。」原來北一女跟建中生是這樣交往的啊。（話說回來，誰敢給我數學考卷，馬上絕交！）
禮拜天，他們一起去圖書館念書，建中男孩會先去幫她占位子，「我們就這樣甜蜜地看書，寫信，交換日記，連手都沒有牽過。好純潔喔。」章魚懷念地甜甜笑起來。
不過，他們三十年後碰面了，男孩成為優秀的物理治療師，章魚成為腰痠背痛的法官。「他一聽我到處都痛，就說：來來來，衣服脫下來！」啊，連手都沒有牽過的初戀情人，見面第一句話是這個，不好吧？「其實他是一個很正經的男生。」
為什麼分手呢？聽起來，章魚會念書，在家地位很高，自由自在，不像是父母會出手阻攔早戀的悲劇少女啊，她說：「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為什麼。高一下學期結束，有一天，我突然覺得很煩，不要再給我寫這些風花雪月的，幹嘛呢？我就寫了一封信告訴他，我們不要再聯絡了。他回信說晴天霹靂，為什麼黑暗突然就來了？」
章魚看看我，尋求認同：「女孩子有時候就是會這樣，對不對？」
我說：「少女的殘忍。」
「嗯，我真的就這樣，再也沒寫信給他了。」
「可能那天妳只是月經不順……」
「可能……」
那個建中男孩長什麼樣子呢？
「唇紅齒白，斯斯文文，有點像李四端的樣子。他到現在還是這個樣子。」
少女的心是透明的冰塊，容易流淚，一碰卻扎手。這位長得像李四端的建中男孩，很受傷吧？
章魚回憶：「他有一副好歌喉，是男高音，那時鄭怡有一首歌〈去吧我的愛〉，他的回信，就提到這首歌：如果你是如此躍躍欲試／去吧我的愛／有太多的路 你不曾走過／有太多的事 想去做……我看著信，能想像他純淨的歌聲對我唱著。」
初戀就這樣對她放手了，「啊，於是你自在地翱遊四海……」我幫建中男孩把歌唱完吧，章魚卻說：「我第二個初戀，還是『去吧我的愛』！」
我笑了：「第二個還叫初戀？」
章魚大二時參加耕莘文教院的山地青年服務團，這社團吸納北部各大學的熱血青年。「我最要好的同學她哥哥參加過，他說，哥哥給妳最好的禮物，就是大學時代去參加耕莘山服團，妳一輩子都會感謝哥哥。我們兩個就去報名了。」
山服團大一時先上課受訓，了解原住民文化，大二的暑假在山上待一個月，在那裡她認識了許多不同學校的青年。受訓後分七個小組，分別去七個部落。比方章魚去了新光部落，就是「新光家」的人，一隊六、七人，隊長叫爸爸，副隊長叫媽媽，還有大寶、小寶、大妞、小妞，章魚是小妞。當年的隊長是台北醫學院的醫生，現在是醫院麻醉科主任。「我們去新光部落住四個禮拜，帶著睡袋，睡在教室裡，白天就在學校裡辦夏令營，我是娛樂組的，每天在山上彈吉他，陪小朋友們唱歌。」
章魚的「第二個初戀」B就是前幾屆的學長，他們被稱呼「老傢伙」。山服團是一個很有凝聚力的社團，常辦大團圓，老傢伙都會回來。「我到現在還有跟當時山上的小朋友聯繫，他已經結婚生子，在開民宿，常常送高麗菜來給我吃，我會幫他賣水蜜桃。」章魚說：「我這人很惜情的。」
B回山服團來，覺得章魚這個小女生滿好玩的，他是正在服役的醫生，已經快要退伍了，大章魚九歲，「你想想一個二十九歲的人來追二十歲的女生，是什麼樣的情感？對他，我有很多的歉疚。」B每天寫情書給她，他喜歡植物，會把花朵、葉子夾在書裡，信裡。
章魚每晚在法學院圖書館念書，圖書館十點半關門，B十點二十五分就牽著腳踏車等在門口。他們到圍牆邊坐下來，B會拿出牛奶、煮好的玉米或是麵包，看著她吃，還得趕門禁，十一點前把她送回宿舍門口，每天緊握著這樣短暫的相處時光，章魚深深覺得被愛著，被呵護著。
「他是那麼浪漫的人，人生很奇怪，如果他晚一點生，或是我早一點來到世上，我想我一定會嫁給他吧。」他們的節奏不一樣，章魚想著要出國念書，想研究法律，當學者教授，而B已經二十九歲了，住院醫師正是最忙的時候，當章魚情緒低落，B往往值班走不開。未來，還能同步走在一起嗎？
大三那年，章魚家破產了，父親生病，工廠機器全部賣光。三個哥哥都在當兵，她必須花很多時間兼家教才能應付生活，兩人都忙到無法思考下一步。難得見面，有時她無端發起脾氣，他則靜默無語，她想爭吵，卻吵不起來。沒有預兆的一天，兩人去看了場電影，走出來，章魚說：「我覺得我們就到這裡，就好了。」B問為什麼？章魚已不記得自己的分手台詞了，只記得B整個頭低低地垂下來，無奈歎著氣。他仍然把她送回宿舍，安穩道別。章魚回到寢室，淡漠地跟室友們說：「哎，我今天分手了。」
我想著，該躲起來大哭一場吧？章魚搖頭：「當然沒有，我那時候多倔強啊！我覺得你不來找我，我也不會去找你的。」
我一頭霧水：「是妳要分手的呀？」
「對！」
「可是妳期待他挽留妳？」
章魚點點頭，多年後她才明白自己的心意：「我應該是期待他挽留我的，但是他果然一點都沒有挽留我。」
「他也很倔……」
「嗯，也許我真的傷他傷得很深……我也不知道。我們就從此斷了消息，你能想像嗎？我明明是一個重感情的人，可是為什麼這種時候那麼決絕？我自己也覺得很可怕。我會後悔，可是我不會去挽回。後來選擇我老公，他是非常理性的人，可能我需要一條理性的線把我拉住。」
B索性連山服團也不回去了，「大概真的不想見到我，其實山服團他比我更用心。他聰明到可以幫泰雅族做字典對照表，那對照表每屆影印傳下去。B過世時，他的兒子把那字典拿給我，說阿姨這個對妳可能有意義。」
啊，B已過世？（待續）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