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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楚然／同學會 － 2之2
圖◎徐世賢
◎楚然 圖◎徐世賢
子鴻當時在車上嗎？鄒當時不是用刀子刺傷人，他是拿著刀在陌生人身上劃開一道傷口。
奕樸在那班捷運，甚至離得比所有倖存者還要近。當時他低頭看書，先是聽到車廂的角落，一陣不尋常的呻吟聲。接著聽到別人低聲驚呼，大事臨頭，人們都會小小發出聲音，害怕災難落在自己身上。
一開始他只看到有人站在博愛座前，但奇怪的是博愛座上的人全身癱軟，以為那人穿著紅色衣服，後來發現胸口有道口子，血從傷口冒出來，血流過亮青色的椅子，像蛇爬到地板上。
另一節車廂的乘客發出喊叫，站立的人抬起頭，奕樸才看清對方的臉。
是鄒，身形和高中的他一樣，只是黑眼圈深了一點，像是準備大考的高三生。他手上拿的刀正滴著血，彷彿這不是一把傷人的刀，是一把受傷的刀。
鄒的眼睛無神，表情像是準備和陌生人借東西，借一點精神。奕樸這時才發現，自己已經閉氣好幾分鐘，身體逼著他大口吸氣。鄒看到他了，往他這方向走來。奕樸握緊書，一本夠厚的書可以抵擋子彈，刀子應該也可以。
但鄒沒太靠近他，隨即拿著刀子，往下一個目標跑過去。奕樸抓到機會，立刻往鄒的反方向跑去。
鄒認出他了？
鄒認出，而且放過他了？
事後，當新聞不斷播放旁人拍下鄒拿刀逼近的影片，背對鄒的人，就是奕樸。
●
當奕樸打算談起鄒時，主持人阿冠對著麥克風說：「有什麼就拿什麼！我們敬班對！」
班對兩人手牽著，舉起酒杯，對每一桌的同學致意。奕樸從餐廳的窗戶，看到對面學校的大樓燈火通明。那一棟以往都是給高三學生專心衝刺，如果有個公式想不起來，或忘記南歐中歐的分界，以及百年前喪權辱國的條約名，有些人會走出教室，跑去沒人的地方哭泣。
但奕樸一次也沒有哭過，畢竟哭完之後，依然要回到教室，背誦公式和英文佳句。哭是留給無法挽回的事情，像欣元因為腳傷，需要退出校隊時。
奕樸看過在垃圾場哭泣的欣元，不知道端妍有看過那樣的他嗎？
當敬酒結束，所有人慢慢坐下時。子鴻站起身，像是挑到所有人會聽他說話的機會，大聲說：「恭喜你們。」他努力從口袋拿出名片，「很多東西都可以保險，從出國或生小孩。」他手比出槍的形狀，「尤其你們要去美國，那裡槍枝泛濫……」
阿冠衝過來，把子鴻架走，渾身酒氣的子鴻像破了洞的玩偶，「放、放……開我……別以為我怕你，那個姓鄒的拿刀殺紅眼，我也在場，可是我……」
鄒□□。
直到現在，奕樸還是不知道該怎麼稱呼那位同學，他的名字就像是禁忌，只要提到姓就會燙傷舌頭。鄒的名字一出現，所有人就像一口氣吞下一大口辣椒，不知道要說些什麼。雖然奕樸沒打算喝酒，但還是倒了一杯握在手中，酒慢慢變成常溫，泡沫慢慢消散。
很多人希望奕樸說那短短幾分鐘的事情，他決定拒絕任何陌生好友的邀請，從此透明。
端妍輕輕吐了一句，「可惜……」
端妍的聲音，讓奕樸覺得有些東西再過十年，也不會改變太多。班上有些男生，會幻想端妍成為校內廣播員，午休一邊放音樂，一邊和同學聊天。可惜他們就讀的高中，並沒有類似的社團。
所有人都停下來，像是聽廣播，那件事情發生的細節，大多數的人都是從新聞或臉書貼文讀到。端妍應該也是，但所有人都等她說話，彷彿這件案子會有新的進展。
「他應該不是壞人。」端妍的聲音，像是一場雷雨準備落下前，泛著水聲，「那時他並不壞……」
奕樸可以證明，無論刻意或者沒發現，鄒的確沒有對他拿刀相向。他讀過鄒寫的小說，很明顯他願意對筆下的角色痛下殺手。
那不是虛構的嗎？
「不，他帶走四條人命，他……」反駁的聲音隨即就低下來，新聞媒體對鄒，已經有夠多的指責。如果外人都能看清鄒的惡，為什麼這群同班兩年的人，什麼都沒看出來。
事件之後，奕樸和其他同學都很有默契地不說自己高中讀哪裡。誰也沒想到當初班上最安靜的人，名字居然可以被記這麼久。
高中學的東西都忘光了，很多人都笑說還給老師，他希望和鄒的記憶，也能一併還回去。
但該還什麼，不只奕樸，班上同學也不知道。
●
阿冠安頓好子鴻，回到會場中央，「今天是祝福端妍跟欣元！就來合照吧！合照吧！所有人都集合。」
服務生幫忙拍照，有幾張是開了閃光。奕樸在事發之後，在警察的保護下，沒有收到太多鎂光燈的襲擊，報紙上也沒有放他的照片。
阿冠接過手機，沒說話，刪了幾張，「服務生拍糊了，人影都疊在一起。」
散落在會場的同學，慢慢聚集起來。沒有人說，但都有默契地圍繞在班對周圍。也都很有默契地，沒有人喊全員到齊。鄒沒有來會場，兩年前，他已經判處死刑，隨即槍決。
如果鄒沒做那些事，他會做什麼呢？他會願意來這裡嗎？
那些在電視上號稱理解鄒的人，有想到其他的可能嗎？
既然如此，不說出來才是最好的解決辦法。自從鄒在捷運站殺人，新聞鬧了非常久，奕樸看著新聞，看到同學在高中寫的小說情節公布在電視上。看著電視節目一字一句解讀同學的心理，用那些讓文學系教授皺眉的解讀方式。
他讀到一條新聞，死刑執行之前，鄒曾經說，沒人理解讓他想死。
鄒是想著誰寫作呢？那麼多人讀過他的小說，如果有人讀懂他寫的東西，一切會變得不同嗎？
拍完照，阿冠原本想建立一個對話群組，將照片上傳。但想到子鴻可能跑來拉保險，就說想要的人再跟他拿。他先把照片傳給了班對，也趁別人不注意，問了他們在美國的地址。
●
雖然不是婚禮，但班對站在樓梯旁，和每位離去的同學握手。阿冠扛著子鴻去廁所，用洗手盆的水讓他清醒點。
「謝謝大家今天來，」欣元看起來喝了不少，「我們結完婚就準備去美國。」
奕樸站起身，他想走去找欣元。一旦他去美國，有些話就來不及說了。
「你們都要離開台灣了，說一下是誰先告白的？」有同學問。
「好多人都這樣問喔，他寫情書給我的。」
欣元看了奕樸一眼，幸好他沒喝酒，話也不多。
「他寫什麼可以讓你點頭的？」
端妍頓了一下，「我記得……有句是歲月靜好，欣元，你記得下一句嗎？」
「現……」
「現世安穩，胡蘭成寫給張愛玲的。」奕樸說。
「哎呀，我被你騙了，以為是你自己想的。」端妍笑了笑：「回去我要好好問你，還有哪些句子不是你寫的。」
「其他都是我想的，真的，」欣元忙著揮手，「那都是我的真心真意。」
「等我們到美國了，再來看你寫的那些信，」端妍的頭依偎在欣元肩上：「那些信我都好好留著，如果欣元忙，我就讀那些信。」
「……你們要去美國留學，還是？」奕樸問。美國，NBA，籃球最發達的地方，也許欣元還沒打算放棄籃球夢。
「留學，我爸說他已經賣了一塊地。要我好好念書，電子工程相關。」
「到了那邊，記得要撥時間陪我，不准一直看球賽。」端妍捏了捏欣元的臉頰，「不要讓我一直讀信。」
有同學說：「我們去問警衛，看他能不能放我們進去拍照，回憶高中生活。」
「你們去吧！」欣元說：「我跟端妍已經進去拍照了，我們的婚紗照就跟學校借場地了，把過去印象深刻的地方都拍了一遍。」
不，奕樸很清楚，那組婚紗照，絕對不會有垃圾場為背景的。
●
子鴻被阿冠扛回來，他的臉和瀏海濕透，癱在椅子上，那姿勢讓奕樸想起……他下意識仔細盯著子鴻的胸口，胸口正規律起伏。
奕樸突然害怕子鴻死去，也許子鴻當時不在那班捷運上，但他一定願意聽奕樸的經歷，整場同學會，只有他談起這件事。
子鴻和鄒一樣，也不在照片裡面。雖然沒看到照片，但奕樸覺得照片中的自己，應該也是模糊一片。
子鴻依舊癱在椅子上，奕樸決定等所有人都離開了，再和阿冠一起扶他下樓。聊天聲從二樓移動到樓下，接著聽到巷子傳來機車發動的聲音。沒有人往學校走去。
等人走得差不多，阿冠轉頭問奕樸：「為什麼沒跟我說你也有幫欣元寫情書？」廁所就在會場的角落，端妍說了什麼，阿冠一定都聽得一清二楚。
的確，他的確是為欣元寫的。至少阿冠還不願意放棄，他要了班對在美國的地址。
奕樸說：「我還在寫作，你可以再拜託我。」
表情很明顯在生氣，但阿冠隨即又笑出聲，「欣元還是我兄弟，如果有天我想寫給別人，我會告訴你。你說還在寫作，是寫情書嗎？」
奕樸只說自己在寫小說。阿冠問是寫真的發生的事情嗎？不，雖然要研究很多發生過的事情，但寫出來是假的。阿冠又說啊不就是鄒在寫的東西？
服務生三三兩兩上樓收拾。
同學會還在繼續，奕樸開始說從高中立下的志向，和阿冠再三說明，自己寫的是那種有人會死，有人憂鬱，有人聰明到看見剩下的人生一成不變，但還沒坦然到接受這件事情。
「不就跟人生一樣，跟人生一樣的東西有什麼好看的？」
阿冠對奕樸的文字不感興趣，一點關係也沒有。奕樸發現自己很幸運，他從那次事件活了下來，子鴻也是。而他高中寫的文字準備跨越大洋，降落在滿是陌生語言的新大陸。令端妍動心的，奕樸寫下的欣元，擁有兩份愛的欣元。重點是，永遠會有一位讀者，將那些文字當做驅散寂寞的咒語。
只要願意，他可以用那樣的口吻，寫出好幾段文字。端妍跟欣元會在歲月中老去，奕樸筆下的欣元可以永遠年輕。
「會，也許我會想辦法把書賣到美國。」
阿冠聽到後，想了一會，「原來你也喜歡端妍！」
奕樸發現自己的創作改變一對夫妻的人生。他也知道丈夫一輩子不會透露給妻子的祕密，只要有這個祕密，他可以換取更多祕密。
服務生請他們離開，阿冠和奕樸架著子鴻走下樓。
「累死了！」阿冠說，「我再也不要辦同學會了。」
「子鴻一定很樂意把大家叫過來。」他會窮盡一切辦法，把大家召集起來，辦第二場同學會。雖然今天不走運，只發出一張名片。
欣元也可能一直待在美國，沒時間參加同學會。
但這一切都沒關係。
在子鴻真正清醒之前，無論那家餐廳關燈打烊，或者學校大門熄燈，或鄒的死亡，這場同學會都還沒真正結束。
希望子鴻快點醒來，再聊聊鄒，等一會就是他們三人的同學會。
命運只給予人們祝福與殘酷，像是一陣咆哮或短短的笑話。明天開始，奕樸會開始搭捷運、公車，出遠門，他決定回應一次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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