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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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凌明玉/此處收不到訊號 - 3之1

2023/02/01 05:30

圖◎阿力金吉兒

◎凌明玉 圖◎阿力金吉兒

坐上父親的高背椅,真有一點點像是父親的樣子。

忽然萌生這可怕的想法,肯定書房的空氣太悶了。

我不可能成為父親。更準確來說,我不想成為父親那樣的父親。

高背椅後面是一扇大窗,拉開窗戶,書房頓時注入微風徐徐,從窗口可以清楚地眺望小庭院裡的木瓜樹和小葉欖仁頂端,還有停在院子裡的腳踏車,是我高中騎的那輛舊車――

不對,車子好端端在家,代表父親去了更遠的地方,這是怎麼回事?

我想應該再撥一下父親的手機,可能手機沒電,也可能待在訊號不好的地方,或許,他正等著這通電話也說不定。總之,我有強烈的預感,應該再試一次。

我拿出手機按下剛剛的通話紀錄,整排都是得不到回覆的爸爸爸爸爸爸――

再次按下回撥,不到零點一秒,書桌竟微微晃動,我下意識起身走到窗口眺望鄰近電線,川字線路自遠處延伸至此,仍紋絲不動橫亙在田與田之間。那麼,不是地震啊。

再度坐回書桌前,桌子仍微微晃動著,是一種規律頻率,間隔一定時間的震動,瞬間,我聽見心跳驟然加快從心底飆速上來,難道……是――

我立刻伸手將書桌抽屜拉開,果然,第一眼看到父親那支只顯示3G並且經常無訊號總在搜尋網路的爛手機。

手機螢幕倏地彈開,上百通未接來電,大多是等不到回音的兒子兒子兒子兒子。

實在很想將這手機直接往地上摔成爛泥,原來,他是存心不讓人聯絡。

父親總是嚴格規定不能亂動書房任何物品,幼年的我只比書桌高出一個頭,現在我可超越它半個身軀,桌子不再巨大,父親的話,自然也沒那麼令人害怕。

書房裡的東西勢必都要翻翻看。書桌有兩個大抽屜,拉開左邊這個筆墨紙硯一應俱全,大楷中楷小楷,羊毫狼毫兼毫,這些毛筆我好像都寫過,小學的每個暑假,父親必然在這張大桌鋪好厚厚一疊宣紙,教我怎麼開筆潤筆入墨。

我沒有寫下任何一筆討得他歡心,只記得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等待他放棄我。

升上國中後,我的成績屢次讓他失望,父親也對自己失望,他淡淡地說,也不是寫書法的料,不如好好加強課業。之後,他總是從上課的手提包拿出更多評量,要我每天寫完給他批改。

闔上左邊抽屜,冷靜環視這個房間,我聽到自己沉沉地歎了口氣,多麼明亮乾淨整齊,簡直是樣品屋,這裡並不像客廳塞滿物品,父親的囤積癖放過了這個空間。

我的童年陰影,好像也被這裡的明亮刷淡了。待了一段時間,我居然會這麼想,而且沒有呼吸困難。

再拉開右邊抽屜,我愣了一下,毫無雜物,顯得過於空曠的抽屜躺著兩個黃色資料袋。一個裝著房屋所有權狀、戶口名簿、父親的護照和印鑑,另一個裝著幾張政府公債、定存單、壽險保單還有兩本銀行存摺,另外一張白紙以油性筆寫著帳戶密碼,保單和定存單到期日。

那張寫滿帳號密碼的白紙肯定有蹊蹺,每個數字都長著可疑的臉,直到我看到最後一行,寫著「電腦」,後面英文加數字的密碼是父親的姓名發音和生日。

原來,我的眼睛始終忽略這張桌子,最重要的線索,上頭擺著一台不新也不舊的白色筆電,我毫無遲疑伸手打開上蓋,立即跳出需要輸入使用者密碼的欄位。

我謹慎地將雙手放在鍵盤上,一個鍵一個鍵,緩慢地按下英文字母和數字,這是父親要我做的,所以,他才將最後的訊息寫在最後一行。

打完最後一個數字,陡然出現的電腦桌面非常乾淨,像是知道有人要來家裡做客,特別收納打掃清潔,只留一個連結,仿如蔚藍汪洋中孤單而突出的礁岩。

我不加思索地將游標移到那個連結,食指點點,我相信父親希望我點開。

那是一個部落格。

――此處收不到訊號。

@搜尋中

舊手機和我愈來愈像,褪色模糊,反應慢,在外面經常是「搜尋中」的狀態,我總是拍拍它,好聲好氣說沒關係,畢竟已經上了年紀。

大概五十五歲後,我經常忘東忘西,上課要講什麼人名或事件,明明握著課本,腦袋卻一片空白。沒想到退休之後,老化速度像是水往低處流,態勢愈來愈失控,不管多麼努力寫備忘錄,年曆手冊和便利貼,甚至連你小時候用的磁鐵畫板都用上,也彌補不了漏失的記憶。

這幾年記性差,未到六十,決定提早向人事處申請退休,我不能想像自己在講台出醜,當然也無法容忍同事瞧見我無能的樣子。

不知道堅持這些有什麼用,但是我又還有多少時間可以堅持下去呢?

退休後沒事做,好像失去一個人存在的意義。我又繼續到社區大學教老先生老太太寫作,有點事做可以殺時間,否則會胡思亂想。不知道你懂不懂老人的孤獨,那個年紀離你太遠,但是你早晚也會面對。

奶奶回診和拿慢性處方藥的日子,講課和成果發表的時間,個位和十進位的數字,排列組合一點也不難,我卻要非常努力才不致出錯,上週在下週畫五顆星,昨天複誦今天的行程,前一小時提醒下一小時,絕對不能遺忘的重要大事卻仍然忘記了。

這支舊手機還是持續收不到訊號,拿去問通訊行店員他笑著說,「北北,這死機了。至少換4G,現在都5G的時代了。」

我捨不得換掉舊手機,或許是因為它和我很像,很努力地撐著過每一天,只求不被這世界淘汰。

_▁▂▅█

我揉揉眼睛,這是父親的部落格。

他什麼時候開始寫部落格?我還以為他是清朝腦袋光復腦,看來我一點也不了解他,不是,應該是說我從來沒有花時間去了解他在想什麼。

文章最後一行,不是文字,是符號,父親模擬了手機訊號滿格的模式,就這樣結束了。

看完這篇文,愣了幾秒,他是國文老師,自然隨便寫什麼也強過我動員每個腦細胞疾速奔跑。

想了很久,我腦子一片空白,還是,父親逐漸發覺腦子空白一片了。

沒,有,訊,號。

我好像有點了解這個狀態了。

父親在部落格寫下這些,並不是在寫作,而是寫字。

桌面只有這個網站連結,他早已預料到我會迫不及待打開?

他留下這明顯的線索,順藤摸瓜後會有什麼?或者,我知道自己在意的是背後隱藏的事。

仔細回想,父親努力的樣子,都在這個書房這張書桌,他在這裡寫論文出考題改作業,站在講台一輩子,為了教育學生付出所有,在我看來的確努力過頭了。

但是,這篇文章所提到的努力想記住什麼,他仍然是為了自己吧。

他大概不懂事事要求完美的人會帶給別人多大壓力。沒有住在一起那幾年,我逐漸遠離監視器,以為不再害怕他從記憶裡將過去的我揪出來,原來,我只是被自己的記憶欺騙罷了。

@沒有服務。

手機愈來愈會鬧脾氣,你信不信,最近它也常跟我說,沒有服務。

我不需要它服務。以前的年代沒有手機,大家也活得很好,沒聽過有誰沒有電話就活不了。

我倒是很想和你奶奶說,沒有服務。可是不管說什麼她都聽不進去,她的耳朵好像只剩下裝耳屎的作用。現在的她,沒有禮義廉恥信義和平,我也不能要求她有,只能繼續服務下去。因為我是她兒子。

最近常想著,如果有天,我和我的舊手機一樣,直接在臉上寫著沒有服務,是不是就真的解脫了。

你奶奶現在其實就是「沒有服務」的狀態,她很盧的時候,你還沒回家住,我常忍不住大吼――妳什麼都不記得,卻不會忘記刁難我,真是難相處的老太婆。

老,實在是上天給人類最好的下台階,沒得上階,卻得一直往下階走,我該怎麼跨過這個階?

有一天,你好不容易預告要回家,我用你幼稚園常用的磁鐵畫板寫下,要讓家事阿姨提前煮好紅燒蹄膀和剝皮辣椒雞湯,還特別貼在冰箱上。最後,不知過了多久才發現「星期六兒子要回家」這幾個字,還好,那次你好像也沒回來。

我不想又病又老惹人厭,並不是在說你奶奶。她失智後偶爾也會變成還算可愛的老太太,如果早個十年像個孩子似的,你媽也不會這麼辛苦了。你奶奶和你媽成天吵個不停,兩個女人還和親友說對方的壞話,成天為了莫須有的事情記恨,她們實在不應該住在一起,都怪我的薪水太少,沒能另外買房子搬出去。

你記得嗎?以前,你媽只要心情不好,總會要我帶你出門,不是她出門,而是我們。

你媽或許不想要我夾在中間難做人,每次在外面晃晃回家,以為她該不會放火燒了房子,或是拿刀砍了奶奶,這些想像的畫面倒是從來沒有發生。她總是已經做好飯菜,奶奶則待在房間裡,兩人還客客氣氣地招呼來吃飯啊。當然,誰也不給我好臉色看。

離開家的時間,我們常去附近的小山坡步道,沿途哪裡有鳥巢和鍬形蟲你都知道,你還做給山上小精靈回家的記號,那些有顏色和紋路的小石子堆在轉角和分岔路口。

但是,我忽然想起,你長大後就不再跟著我去走有樓梯的路了。以前的事情我倒是記得很清楚啊。

__▁▂▂

文章結尾出現了不滿格的訊號,這大概類似父親當天的心情,我猜。

但是,其中出現了「你」,我從小作文就很爛,至少也明白那個你就是我,父親竟然在部落格對我說話。

我當時在哪裡?大概還在憂鬱狀態不想甩任何人像個蠶繭窩在分租的房間裡吧。

他說什麼都得記下……還提到幼稚園的磁鐵畫板寫著我要回家的日期,還有提醒家事阿姨做好我愛吃的菜。想到這裡,喉頭自動湧起一陣酸液。好幾次,我說要回家,最後又打電話取消,總是說公司加班隨便搪塞。

文章結尾提到小時候的我,極愛爸爸送的放大鏡,假日經常一起去住家附近爬山,喜歡觀察山路兩旁的植物和昆蟲,雖然那座山長大後一看,不過是小土坡。

現在的我也記得這件事,父親卻在網路的某個時間流裡,對著你說。

不知怎麼,我有點嫉妒那個你,雖然那個你也是我。(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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