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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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凌明玉/此處收不到訊號 - 3之3

2023/02/03 05:30

圖◎阿力金吉兒

◎凌明玉 圖◎阿力金吉兒

這篇又是詳細記錄失憶的文章。

真不知該怎麼面對接下來的狀況,尤其是父親寫到,不像一個人的樣子,我無端從胸口湧現一股灼熱感。

我什麼都記得,你現在搞不好都忘了自己為何離家出走,我要照顧奶奶還要到處找你,我才是不像一個人的樣子。

唉,我怎麼也開始用你假裝和父親說話……深吸一口氣,稍微整理思緒,我得冷靜。

回想這幾個月,父親的言行舉止要說有哪裡不正常,那就是他和我說話的頻率變多了,相同問題會問很多次,我也不以為意,想說人老了總是嘮叨。

但他只要在客廳茶几改作業,一半時間都在發呆,我曾有意無意從他身後晃過去,發現作業本總是停在空白那頁,直到加熱好家事阿姨預先準備好的飯菜,叫喚他,父親才悠然回過神,慢慢地走到飯廳,像是長途跋涉去到某個遙遠的地方剛剛回家並鬆了口氣的表情望著我說,啊,要吃午餐了。

「是吃晚餐。」

「吃晚餐?」

這時父親倏然換上疲累的神情,重複我的話。

想到這件事,或許,早在那個時候,父親四處神遊,如同打遊戲卡關時釋放的求救訊息,他不知該如何回血才有攻擊力,始終被困在同一個關卡無法前進也無法後退,我卻不曾接收到嗎?

我甚至不知道父親日日看著奶奶的記憶壞毀,他的內心是不是和我現在一樣痛苦?我怎麼也無法思考他在文章中丟出的有啊無啊的哲學問題,還是理清我能讀懂的線索吧。

@此處收不到訊號

手機真的壞了,愈來愈常顯示「此處收不到訊號」。

學生說,對,就是之前教我寫部落格的學生,他說這都是商人的伎倆,每支手機讓消費者用個一、兩年就要換新,差不多綁約年限就是手機的使用期限。

我其實也到了使用期限。愈來愈記不住事情,不只是便利貼和冰箱上的磁鐵便條,還用手機錄音來提醒自己,全部沒用,我根本忘記去看去聽。

有時候我也忘記自己忘記事情,居然不會感到羞恥和難過,因為全部忘記了。我是說,連這些為難自己的情緒都不會有了。

此處已經收不到訊號,我,這個人還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不要緊張,我甚至早上思考活著要做什麼,中午就忘了繼續思考,我還是活著,活著不是為了思考活著要做什麼,而是因為能夠做什麼而活著吧。

不知道什麼時候你會看到這些,應該好好跟你道別,到了最後,還是不能好好和你說說話,但是,你也知道,我們的溝通總是存在很大的問題。那個問題是什麼甚至也說不清楚了。

不過,網站這些文章每個字都是想對你說的,我真心寫下的。

今天思緒意外清晰,持續了很久,這是部落格最後一篇文章,以後不會再寫。

最後,我總算想到目前還活著該去做什麼。

我準備去找你母親,不知道為什麼覺得自己應該去找她,感覺她一直在等我,我得馬上出發了。

__▁_▁

我重新整理了網頁很多次,確定這真的是父親最後的發文。

他竟然,想立刻去尋找母親,但是,母親,早在我小學畢業旅行時自殺了。

我感到無比哀傷,父親竟遺忘母親已經去世,表示記憶流失的速度比他預計有所變化的時間還要更快,而且,快到渾然不覺他已經遺忘了自己。

他提到要去尋找妻子,我不相信是他真心所望,他們並不存在多麼堅貞不渝的愛情。印象中,母親總是每天挑事和父親爭吵,我想他或許是忽然想到什麼細節,促使他離家尋找母親。

父親說他忘記很多事情,甚至連自己忘記事情都忘記了,我並不懷疑他的說法。

我想,他不能容許自己是個婚姻失敗者,同時又是個無能的老子和兒子。先是老婆吞安眠藥自殺,人生上半場稀哩呼嚕,下半場老母失智,兒子又失業同時憂鬱症,自己居然又遺傳了失智基因……

將這些原因逐一條列出來,好像明白看似荒謬的這一切,我以為父親是遺忘母親早已離世而離家出走,會不會,他根本是藉由離家來逃避未來可能發生的事。

如果這些事情發生在我身上,我恐怕也會想要逃吧。

不,我肯定想要立刻逃走,現在就丟下一切,逃得愈遠愈好。

但是,我想到對這一切毫無所悉的奶奶,只能打消這個念頭。

想起剛剛去警局報案的自己,被警員取笑,好像和父親很不熟,可以提供的資訊少得可憐,他還說,或許你爸只是一時興起去打牌還是喝醉了睡在朋友家,不用擔心,玩夠了就會回家了。

就在警察說那就密切保持聯絡聲中,走出警局,回家路上我認真回想,不論是打牌或喝酒父親都不喜歡,一輩子沒聽過他喜歡。

再次環視書房,究竟還有什麼是我沒看見的呢?難不成每本書都得翻出來一頁頁搜索?

失落之餘,垂下眼簾掃視,筆電、檯燈、筆筒、蓋杯、翻頁式桌曆,沒什麼新鮮玩意兒,也沒什麼不該出現在書桌上的東西。

咦?這本有著紅色封面的桌曆,上頭年份是去年……略為翻過後,說是行事曆也不完全是,不如說是一本失智日記,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奶奶發病後就診的狀況,黏貼各式處方箋。

一頁頁翻過去,這些過去發生的事,都無可挽回了,我也不知道自己還想找到什麼?

再次翻回第一頁,發現行事曆扉頁是父親蒼勁的鋼筆字跡,寫著,「身體是靈魂的監獄,靈魂才是真正的自我。」最後還註明這是哲學家柏拉圖所說。

盯著這兩句話許久,愈看心裡愈發難過,父親肯定在照顧中風後失智的奶奶一整年後,發覺自己可能罹患了早發性阿茲海默症……他擔心持續喪失記憶,也會失去現在的教師工作嗎?

回想父親對教育工作的熱忱,視線再度回到柏拉圖,忽然有種不詳預感。

「身體是靈魂的監獄,靈魂才是真正的自我」這兩句話,依照父親要求完美的個性,他恐怕不能容忍一生奉獻給教學,最終卻是失敗者,失去記憶對他而言,他的身體不就像鎖住靈魂的監獄一樣嗎?

儘管我沒有文學天分,愈發覺得這番推理有點道理,所以他趁著還清醒的時候開始將發病過程寫下來,或許正是恐懼記憶混亂時,恐怕連靈魂都不聽話了吧。

不知道父親是不是抵達了想去的地方?

也不知道他是否依然還在這個世界上?

偶爾清醒,偶爾不清醒……都行,可不要,做出什麼傻事啊。

夏天落日好像特別遲,夕陽穿過紗窗將我的影子長長地轉印在房間地板,小睡片刻,猛然驚覺自己沉睡了一小時,好像夢到母親又好像夢到父親,我也不確定,可能是這兩天太疲累,我從不曾眷戀午睡的。

「餓了――餓了――餓餓餓――」

奶奶的叫聲瞬間讓人回到現實,煮飯給老人吃是最苦惱的事,那不是打遊戲就能獲取的技能,還好家事阿姨有預備一些兼顧營養和飽足感的飯盒放在冰箱,只要取出放進微波爐加熱即可。

正當我拖著無比沉重的腳步,慢慢走下樓,沒下幾階,卻聽見奶奶拔尖說話的聲音。

「阿宏啊――小熊軟糖有買嗎?回答我啊。我就知道又忘了買,小任哭著要吃,你要負責喔。」

咦?奶奶在和阿宏說話,最近那個阿宏都是我,奶奶忘了我是小任,我就變成阿宏,父親說那阿宏是她弟弟,小時候便夭折的弟弟。

究竟誰能取代我阿宏的位置?奶奶該不會隨便開門放陌生人進來家裡吧?

想到這,我有種奇怪的預感,立即加快腳步,三兩步躍下剩餘階梯,越過廚房和客廳間隔的屏風,我看到了――阿宏。

那是滿臉疲憊的父親――他回家了!

「爸――這兩天你去哪了?電話也沒帶,我都去報警了。」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急切衝到父親面前,緊抓著他的手。他大概不習慣我這種激烈反應,只見他眼神混合慌張與驚恐,這才發覺全身髒汙的他還透著一股難聞的氣味,仿若混合腐敗爛肉和死魚,啊――他的西式長褲擦破了,膝蓋正淌著血。

「我……找,找不到路。後來……找不到……」他吞吞吐吐地說著。

「找不到家裡的路對嗎?」我性急地幫他完成句子。

他艱難地抬起頭看我一眼,點點頭,接著伸出右手撫著膝蓋,發出輕微的呻吟聲。

「阿宏,流血了,要擦藥,我拿――」奶奶這時倒是又忽然清醒起來。

我暫時沒法顧及奶奶,看著她朝著玄關矮櫃走去,應該是記得家庭醫藥箱放在那邊。

「痛嗎?」我伸出手指,輕輕往父親的膝蓋按壓。

「啊――很痛。」他的臉瞬時扭曲,同時將我的手揮開,他彎下腰抱著膝蓋看起來很痛苦。

「爸,你受傷了,有跌倒嗎?你去了哪裡?究竟發生什麼事了?忘記路,那你怎麼能回家?」

我從不曾以如此高昂的姿態質問他,始終埋首兩膝之間的父親,我不知他究竟是怎麼了?

他仍然弓身抱著腿很勉強地抬起頭,面色蒼白望著我,隨即又低下頭去,只聽到極細微的聲音:「忽然……想起來了,但是……背包不見了,只好走路……痛……好痛……」

相較剛剛喊痛,他的音調忽然低了好幾格,簡直只剩氣音聲,我隱約覺得目前父親有點不對勁,他究竟去了哪裡,好像沒有告訴我的打算,好像他根本不曾從這個家離開,或者不過暫時去了遙遠的某個地方吹吹風看看海,還爬上岸邊的消波塊,想要更接近母親當時離開世界的地方,但太過想念母親的他,可能過於情緒激動,不小心跌下消波塊,小腿骨折了。

以上是我做為一個兒子,傾其所能編織的謊話。我不知道他失蹤兩天,究竟前往何方,發生何事,為何留下傷口,一切都和父親消失之前有關。

但是,不論我如何追問,他總回說想不起來了。

「如果傷口會痛要說喔。」我將醫藥箱放到他床邊櫃時忍不住打破沉默。

回房已休息半晌的他好似忽然驚醒,眼神回到我的臉,隨即又垂下眼,翻翻胸口看到一半的書,不在意地說,「我不覺得有這麼嚴重,還能走回家啊。」

父親回家後,雖然僅是短暫幾小時,我仍然察覺出他看我的眼神和以前不一樣了。

那是非常微妙的差距,大概是兩張連拍照片,反覆觀看才能分辨出一毫米的差異,我很少直視他,只要對到眼一、兩秒也能深刻感受到他的怒氣、不安,甚至放棄。譬如,剛才進他房間時,努力地想捕捉父親的想法,相視瞬間,卻發現他眼裡的空洞,他依然望著我,卻沒有任何訊號給我……

儘管只是非常短促的時間,他又回復到充滿情緒的眼睛,那是離家前的父親沒錯,但我就是很明白,離家後的父親已經不再是以前的父親了。

「你究竟去了哪裡?」我不死心又問了一次。

「想不起來了。」父親停下翻動書頁的手指,看著我,很篤定的眼神。

他的答案仍舊沒有改變。

算了,我也不想要什麼答案,就當此處收不到訊號。

重要的是,他想起回家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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