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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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陳冠良/在東京撐開一把透明雨傘

2023/02/09 05:30

村上春樹圖書館入口處。

文.攝影◎陳冠良

電視螢幕裡的氣象預報,顯示明日有雪。那片純白雪線蠢動著,將近未近,竟止步在城市邊緣猶豫不前。畫面鏡頭一跳,北海道已是疾雪沒街,厚衣的行路人,臉容遮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

雪不來,冷雨倒是不客氣地灑了幾陣。若猜一道謎語,什麼是日本旅行必購,卻不一定想要或需要帶走的物件?我的答案不疑有他,透明雨傘。若服膺莫非定律,備把摺傘進行李當護身符倒也趨吉避凶,卻總像個鐵齒的人,收盡細軟,獨漏它。凡心存僥倖,就事與願違(或該說屢試不爽),抵達第一天即詛咒般被迫入手第一把傘。本以為深秋的東京降水率偏低,也不知是命中攜水或缺水,雪未凝珠的淚,數日裡,捉摸不定斷續撲成髮間額際、肩畔衣襬的綢繆雨花,於是與我有緣無分的傘又添了幾把。愁雲密布的時候,不宜室外流連,恐濕了一身狼狽不說,還要讓滿街侵占,撐了傘也抵不住的灰瑟冷肅逼得走投無路。尤在東京這樣偌大的城,那蒼涼感在人海淵藪愈是四顧茫茫,無邊蕩漾的荒曠。

東京雨時,每訪皆遇,縱然不討喜,卻如斯熟悉。不論海島漠陸,都被疫困也疫鎖了好久好久。盼得疫弱,重遊故地,些微異改難免,卻無一絲恍如隔世之情。然而,原來望眼欲穿的遙遙無期在踏出飛機艙門,化為一腔淨涼空氣的瞬間,心搏還是咚咚咚,祕而不宣地加速了節拍。就算在海關查驗護照,那名眼妝妖冶招展卻一臉枯膩厭世的美男子,懶洋洋的手指指點多於口語示意,也戳刺不了我鬆軟如棉花糖的心情半分。

晚間九點多了,對面辦公大樓的燈火通明,映亮窗玻璃上如星圖的雨滴點點。後來我和K每晚都有意無意地留心起那些不熄的勤勞,哪一刻鐘才願稍歇。窗下,是從旅宿旁出入其一地鐵站必經,一條常常熙攘,偶爾清寂的巷。

一間雜貨用品店二十四小時營業,巨幅LED電子看板高懸,霓虹字樣閃動,赤豔如不斷餵薪的熱灶。在那裡,買了兩趟分量不減,即使含了稅,折合台幣仍俗得吃驚的柿種米果、軟糖與巧克力,也在斜角處的一爿簡素老舖,食了鹹香粗飽的牛丼。巷道裡藏著淺短的岔弄,一盞芥末黃的店招牌在溫度趨寒的夜裡暖了眼,那晚雖已在銀座一頓大碗公拉麵,卻還是不自禁輕輕推開木框門,點餐入座,等待吧台後兩位揮汗忙碌的年輕廚子,端上一盤鬱鬱烏墨的咖哩飯。某次回途,巷半,揹著方塊書包的學童,像隻小兔子蹦蹦跳跳而過,一袋布包不慎丟落未察,K眼明手快,一把拎拾追去。順利物歸原主。懷著日行一善的愉快,繼續餘程,走沒兩步,K警覺稍前已捏在掌裡的紙套變薄了,匆匆折返尋視,才詫見一片清水模色的房卡也成了孤零零躺在路上的遺物。

北之丸公園的蜿蜒小徑。

今秋如春似的,詭譎難料,午前暫雨午後晴,反之亦有。

跟天氣鬥智,如何精算,就像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總有錯判。由江戶時代古蹟搖身一變的北之丸公園,籠罩在一片慘澹烏雲之下,說好的陽光不現蹤影,放人鴿子。園內一條蜿蜒之徑,傍著幽謐楓林,嫩淡深濃的黃綠絳橘葉色,層層疊疊,鋪展成一卷鮮活立體的畫軸,美則美矣,但霏霏粉雨沉積的濕度吞噬了色溫,整大片的楓景,像受潮的柴,無法燃燒。不過也不是誰都在乎那點美中不足,那個短版皮衣外套,及踝長紗裙搭長筒Converse帆布鞋的短髮女子,架著一支手機自拍器,從楓紅下一路取景到湖水畔,掃興的陰霾絲毫不能澆停她留念倩影的熱情。那派率性自得,映顯我一肚子不甘牢騷多麼自尋煩惱。

算是首次,關東探楓,這才發現不只人有環肥燕瘦,其實楓樹也有窈窕豐腴。以關西古都為參照組,東京的楓態大多骨感。在人工感略重的代代木公園或吉祥寺更野氣點的井之頭恩賜公園,底片相機鏡頭裡的緋楓看來都不太團簇,有些道不同不相為謀,孤掌難鳴的伶仃。許是栽植密度較疏、品種單一,但也可能絢爛日光總是匱乏,難以壯其聲勢而造成我的錯覺?不管怎樣,還是斟酌視角,考量構圖,按下快門,想像紅顏與銀鹽今生一瞬的邂逅。

秋熟的銀杏或許才是東京最好的風景吧。

那會兒,明治神宮外苑如沙灘上陣列遮陽傘狀的銀杏樹,葉已稀禿,雖不惋惜,但心有無辜,並非我們遲來,而是它們調皮不守節候。此地緣慳一面無妨,彼方尚有風華正茂。城市裡,走到哪,青黃漸層或奶到油亮的銀杏,俯拾皆是,實不需拘泥眾人蜂擁的那一處。好像有人執著華麗辭藻,有人偏愛家常話語,繁盛是美,普通亦是美。騰鬧的,抑或寡歡的路旁,總見披綴落葉連綿編織的絲帶,綽約幾何,看似無心卻成飾,竟如誠迎遠方訪客的心意了。

上野恩賜公園裡國立西洋美術館旁的銀杏林,一望即盡,但樹高蔽天卻另塑一番祕境況味。飄下的葉,鋪聚成毯,漫踏其上,比泥土更蓬鬆軟呢。因為去了「村上春樹圖書館」(村上春樹ライブラリー),我們才不期而遇遍布早稻田大學校園的銀杏。不礙事的幾瓢雨後,沒有彩虹,卻颳起促促亂風,難挨撩撥的黃葉,成群結隊從枝梢嚓嚓潑墜,在地上翻掀嘁嘁波浪。上下課的學生如織,從各個角落湧來,又竄進不同的樓門裡,夜市撈魚般攔了一個問路,黑色長大衣的男學生卻也頗有疑難地陪我們迷航一段。悠緩巡過一輪館藏與秋季企畫展,整體不花俏不喧譁印象,一如主人寫小說的敘事氛圍。彷彿世事恁麼嬗遞,總有個不疾不徐的村上桑在浸醉爵士樂的黑膠唱片,不為所動。順道在附設的橙子貓(Orange Cat)下午茶,入口即化的甜甜圈意圖使人欲罷不能,衝動再嗑一枚,而只啜一口濃香的拿鐵,便深切撫慰了K遭早餐那杯寡淡咖啡水蹂躪的心。欲離時,雨又襲。嫌攜傘累贅而輕便出門的我們,只好在校內的FamilyMart再帶一把透明傘。

忘了第幾個透早,甫起床,驚喜昨雨匿跡,晨光爽朗,晴空是無憂無慮的湛藍。我暫且拋了天公作弄的怨懟,敞懷享受窒靡多時,乍洩的舒暖秋陽。

穿過隸屬東急電鐵田園調布車站,歐洲中世紀馬薩式屋頂(Mansard roof)的站房,扇形池塘前,延伸三條矗立金燦銀杏樹長街,仿如旭日光芒。人行車流,絡繹著,一切卻悄然輕聲,就像繞著池邊一叢叢玫瑰靜靜綻得綺麗。社區本寧靜,烏鴉不厭其煩引吭的聒噪,又襯得那靜,分外的靜。高拔夾道的銀杏並木,抖擻地把街路拱成金碧輝煌的廊,散策其間,足履盈盈,減了些躁氣的優雅,渾然不思走多久,又將抵達哪個未知的陌址。光線攀著時間不住遷徙,在葉隙篩得粼粼,也讓強勢的蔭翳黯了神采。不只旅人駐望,路過的居民要留步,駛經的車子也要停下,舉高手機,拍住這日常裡霎時的奈米幸福。藏青運動服的背包男孩,象牙針織衫的歐巴桑,鵝白毛衣的戀侶,粗紡圍巾的紅裙女子,與我們同在一疋熠熠的澄黃之中迎面而來,擦肩而去,驀然,一抹碧綠風衣身影,拖曳緋桃菜籃車,轉出旁巷,信步徐徐,強烈的色調對比攪動,輕易就壓制銀杏滿溢的風光,成為獵捕我數格膠卷的吸睛焦點。

遍植銀杏並木的早稻田大學校園。沐在陽光裡的SHI-TEN coffee。

在動漫迷天堂的秋葉原,一所廢棄中學沒有被真正的廢棄,只是從教育的職責退役。完整保留的校舍建築,轉型藝術中心,成為兼容並蓄各種精神與形式藝術創作的場域。網路上查詢的開放時段未更新,抵達太早,不得其門而入。為免枯候,索性鄰近範圍閒閒遊逛。

晃過路口折過窄巷,街角那間SHI-TEN coffee沐在豁朗明豔的陽光裡。溫熱手心,圓狀陶杯中的咖啡,醇郁馥甘。絡腮鬍老闆沖完咖啡,嚼著溫柔日語與熟客聊天的低頻聲線成了背景音樂。我們不憂慮虛擲的時間比門窗外的行人慢調,像在光塵裡婉轉飄蕩的羽毛。回返途中,一戶洞開的民宅裡,鋪滿了便當。裹著素紋頭巾,佝僂腰背的兩位銀髮老婆婆,一巡前一顧後,操著發顫雙手務求檯面整潔。左右徘徊,捨隔壁碩大的美式漢堡,拎了兩盒豐盛家常菜色、附豆腐味噌湯的六百円便當,在藝術中心入口前方公園的煦煦日光下午餐。

公車按表定時刻準點出發,光遁隱,天暗沉,胖雲又一塊一塊魚貫出籠。雨憋著一口氣預備動作,好像等著在我撐開的傘面彈跳出完美的水花。

行程持續在天候的瞬變下顛顛簸簸。

現實生活裡有束縛的責任,剝除日常的旅行沒有枯燥的義務,見機行事,隨遇而安,所以才體會了類近自由的況味。譬若忽劣的天氣摧毀上一分鐘拍照的盤算,下一秒鐘立馬改弦易轍躲往任一間美術館或咖啡屋,好像如此一來便是不受羈絆的隨心所欲。風冽雨寒的門前還盤結著人龍隊伍,必有教人甘願痴心的理由。那パン屋(麵包店)的法式土司,寬鬆毛孔濡透蛋液,薄薄邊皮烤得焦香微脆,清甜蜜糖配蘸鹽味鮮奶油,我不想便宜了事地稱銷魂,但每一口都讓每條神經酥麻觸電、每顆細胞震顫分裂一次。所謂美食不就是要令人如此甦活愉悅的麼。而那間店不過是某個目的地之前的臨時起意。

在東京,一閃神就是日行萬步,新樓疊得更逼天際,特色地標、個性店舖前仆後繼,璀璨的仍璀璨,匆忙的復匆忙,清寥的還清寥,舊夢般的紛麗如昔。城廓容貌,在巴士站牌轉過站牌間變換青春與衰老,在電鐵此站接續彼站間迭移斑斕與皺褶。路人或乘客們的口罩依然遮面,拘謹形象更平添疏漠感,雖已不見疫虐高峰時期的消止停滯,曾歷的刻骨鑿痕尚未能澈底消弭,就像對告別的物事、仳離的人的記憶不夠遙遠,便不會被隔著迷濛濾鏡的睡夢取代。

疫後三年,又見東京,紛雨迎。

再見東京,且將一把把透明雨傘留做臨別贈禮罷。●

神田萬世橋旁復古又摩登的建築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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