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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離線生活】 陳淑瑤／到阿媛那邊去
如果香氣有一種形狀。
文．照片◎陳淑瑤
如果我有一點時間，過渡與銜接的時間，例如天快暗了該煮晚餐了，例如剛從山路下來，待會有事要忙，我想走一走收收心或者轉換心情，便是到阿媛那邊去，去除漫無目的的惶惶然，有目的的漫無，說不定能獲得一些什麼，就好像延長了山路，入寶山而不空手返。
認識她不知不覺已有兩、三年，有一天趁著沒人我問她叫什麼名字？哪一個ㄩㄢˊ？她用手指在秤台上邊寫邊說：「一個女……」「喔，名媛的媛。」我說。她不懂名媛是什麼，我也不用解釋。
唯獨那麼一次探聽她的個資。當然，她不必反問我，我們的名字都叫做客人。阿媛總是在忙，有了店面更加不得閒，在這個擁有果菜上百攤的大型傳統市場，有能力開上一間蔬果店的竟然是個越南來的女人。我總是在過分離峰的時間才匆匆趕到快要消失不見的市場，經常遇上收攤，載貨車一輛接一輛擠在走道上，只得收斂兩翼加入扁身的行列，戰戰兢兢穿過，唯恐碰到攤架和車身就會觸電似的，不死心地問已收拾大半的攤商，還有這個或那個東西嗎？沒有它，今天想得到的食物便泡湯了。有一次一個半熟的豆腐攤老闆娘終於忍不住問：你都在忙什麼？怎麼都這個時候才來市場？我覺得好糗，這種客人最討厭了。到阿媛那邊去，無時間限制，無尷尬問題。
起初她的攤位在馬路邊，十多個紙箱橫排兩列，漸漸地一直拓開，除原本的蔬果，豆腐豆皮豆芽海帶木耳都來了，聽見她那吊吊的越南口音，客人抬頭找尋老闆，是他嗎？一個曾經是彪形大漢的男人，鬈髮稀疏有如被棄的鳥巢，長袖上衣卡其短褲，像個工頭在外圍忙著挪箱搬重，好似還有很多貨要運進來給這個勤勞又有人緣的女人賣。
名媛有兩種極端的形象，越南女人也有兩種刻板的印象，阿媛代表不靠打扮正派經營，短髮使她的臉面一目瞭然，脂粉未施，天生麗質，她告訴客人她的衣服多半是人家給的，給她衣服的人準沒她高身兆，上衣偏短，褲子合身，顯得身材凹凸有致，即便粗魯地吆喝這吆喝那，還是有色胚台男要在言語上吃她豆腐，在結帳時對她說：「我錢給你，你人給我。」
有了這個敞開的三角窗店面，阿媛開始賣蛋，賣越南腰果，賣其他乾糧，有時還有肉類、越南粽子種種食物，儼然生鮮超市。若在滿是日光燈的超市，物品戴著口罩寫著廣告詞，我會有選擇困難。阿媛的店面門戶洞開，店中一座置放鮮果的島形板台，周遭布滿根莖作物，向外豎起兩堵菜架，地面果箱溢出走廊，挑菜捆菜的越南女子一個個蹲伏在廊外，鄉音此起彼落。來到這兒猶如他鄉異國，穿行其間暫時忘記做一個台灣女人的煩惱。
安東尼．波登最喜歡的亞洲國家是越南，去過越南我並沒有這種感覺，不如我聽京欣（Kin Sinh）的音樂，在二絃月琴淙淙的撥弦吟唱聲中，跟他一起關上眼睛，浮遊在湄公河的船舫上，伸手可及盡是花卉果盤，我為這音樂取名「船歌」。可惜阿媛沒有那美國時間可以幫我翻譯幾段民謠歌詞，然而不知道他們在唱什麼又何妨。
阿媛的店兼容並蓄，豐富多樣，光是芭樂就有三種，拿台灣山產的蜜蘋果來說，一台斤要價至少兩百塊以上，市場常態性的攤商只賣大顆的洋蘋果，甜美的洋蘋果就是少了耐咀嚼的青澀和濃密的滋味，當然，客群屬「低階」族群的阿媛的店，賣的是那些在審美輸送帶上被剔除的不合格的蜜蘋果，貨頭也才一斤九十，過分精美的果子令人想到化肥、農藥和套袋，歪扭、刮痕和乾疤則來自無遮蔽的風吹日曬和雨打。
樂趣還不只節省識貨，有許多不相識的農產品透過手指著詢問，然後跟著阿媛的口音念出它的名字，這才知曉台灣現在也有這個也有那個。在攤位上我也曾被那濃烈的瓦斯外洩嚇到，一問原來是波羅蜜成熟的氣味。也是請教過阿媛才知道，香蕉一根根拆分開來，熟得比較慢，這太有幫助了，香蕉熟得太快很惱人。阿媛做生意很有彈性，即使綑紮成束的青菜也願意拆分來賣。我還喜歡下午負責掌店的阿媛二號，她認真，笑瞇瞇，你問她個什麼，她答得很快，然後一定哈哈哈地笑起來，好像總是在自我解嘲。懷念逝去的演員吳朋奉那幾日，我聽到他說，不會一種語言，講得怪裡怪氣的，他覺得很可愛。我也覺得。
在菜攤邊那幾分鐘我異常樂觀開朗，偶爾還會主動搭訕那些大量購買某種蔬菜的人，這要怎麼煮啊？想必他們是很愛很懂某種蔬菜，足以教導我如何品嘗它。
我也必須到阿媛那邊去，接地氣地觀看農產品由光鮮走向腐敗的過程。由於品項多，又捨不得將貨底趕快處理掉，價格一降再降，也許還有比低階更低階的人需要它。幾天前我挑剩的果子仍在紙箱內，像一幅油畫靜物，一天天斑爛起來，小飛蟲揮灑著畫筆消除它們的界線，使之融合起來。養活那麼一堆人的阿媛煩惱可多的，有時她實在笑不出來，那向著走廊的收銀抽屜被賊趁亂掏走一大把鈔票，她報了警，張貼賊影告示，警察來管的卻是她的違規事項，她愁眉苦臉坐在那裡，有客人殺她價，她拉開嗓門：「我已經夠可憐了我……」
天空一整天陰沉沉，傍晚我沒意沒思地踱到阿媛那邊去，嚇一跳，攤位上有個前所未有怪怪的東西，我用眼神求問阿媛二號，她先哈哈兩聲，然後用一種孩子氣的語調說：「豬鼻子。」我持續地一臉迷惑，她嬉笑說：「老闆無聊，買回去燙來賣。」我盡量不朝那邊看，但它們無聊地一直對我做著豬鼻子鬼臉。●
葉子的第二人生。
開到荼靡花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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