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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在我們的時代,我書寫 - 9之1】 伍軒宏/海之變易:四種人文態度
圖◎吳孟芸
編輯室報告:
在我們的時代,發達的影音攫獲人們大量的關注。在我們的時代,文學與出版環境的瀕危,屢屢聽聞。在我們的時代,文字仍無所不在,有時展現其古老的魅惑,有時卻被輕賤如無物。在我們的時代,有人還堅持書寫――為什麼?為什麼不?
本刊策畫【在我們的時代,我書寫】專題,邀請伍軒宏、陳思宏、連明偉、林妏霜、林楷倫、寺尾哲也、蕭詒徽、曹馭博、李桐豪等九位不同世代、專擅不同文類的寫作者,他們同時也是林榮三文學獎歷年得獎者且卓然有成,為我們分享,書寫的理由。
即日起陸續刊出,敬請鎖定閱讀。
★★★
◎伍軒宏 圖◎吳孟芸
文學書寫的危機,傳聞已久。
過去一百多年,每隔段時間,就有相關議題傳出。小說已死?耗竭的文學?後現代困境?文學研究的理論轉向,或轉向理論。或跨出文學,走向文化。其實,文學危機是論述體系轉變的一部分,牽涉整體人文領域,也延伸到藝術與音樂。從1959年英國的史諾(C. P. Snow)揭露「兩種文化」爭議,人文陣營步步退卻。到了21世紀初,美國的史丹利.費許(Stanley Fish)退守到聚焦作文練習,認為是人文建構的基本(其實他也沒錯),日本的吉見俊哉則激情討論「『廢除文科學部』的衝擊」。網路與影音文化普及,急遽加速了以上過程。
如此巨大的論述體系變遷,與其稱為典範替代,不如借用莎士比亞的隱喻「海之變易」(sea-change)。典範替代,似乎意味新典範已成,而「海之變易」只說變化形成,未確定成為什麼,但帶著希望變好的樂觀。《暴風雨》(The Tempest)裡的精靈吟唱說,人父落海,深埋五噚,屍身在海中變易,與海結合,成就豐富、奇特之物。
無論如何辯護、否認、抗拒、呼籲,人文架構的萎縮已是必然。但人文價值與人文遺產不見得不能在「海之變易」中,轉化、變形、更新,以別的形式或媒介浮現。此議題組合,十分巨大,足夠寫好幾本書。本篇短文中,僅描述我個人,如何以四種身分,面對人文的變易。
當我是老師──
我教過的學生,都積極樂觀、慎思明辨、充滿熱情。學生在自己的時空環境成長,他們跟文學的關係,不同於老師一代。因此,選取教材與詮釋上,必須把時代變遷考慮進去。面對高度沉浸於媒體訊息的同學,我會突顯通俗文化和經典文學的關聯,鼓勵他們去發現,當代生活中,自己周遭,其實充滿文學元素。非文學的文化成品,依然富含文學屬性,只是沒那麼明顯而已。以為沒有文學的地方,依然找得到文學。
我會納入流行歌曲、電影、電視、時尚、網路現象、廣告論述與圖像,解析它們如何跟經典文學,都處理類似的人類遭遇與困境,尋求出路,只是厚度不同。由於我位階低,多能鄙事,什麼課程、什麼科系同學都教過,無論文學理論、文化研究、一般文學課,或大學英文、做苦工的寫作課,以及通識課程,都因應課程特質,在「不覺得閱讀文學的情況下,閱讀文學」。
甚至,對完全不想讀文學作品的同學,設計了「黑道電影中的文化與社會」課程,讓他們透過看來沉溺於暴力呈現的通俗電影文類,也有機會思索基本的人文議題。
當我是學者──
僅以英美文學領域為例,學院的文學研究很弔詭地愈來愈漠視作品,成為我戲稱的「沒有文學的文學研究」。會走到這一步,其來有自。20世紀前半,專注文學作品(而非文學史)的研究方法興起,延續到二戰之後,達到飽和,漸露疲態。批判理論的需求增加,以便深化觀察角度,釋放多元閱讀。一時之間,新血引入,文學研究領域熱鬧非凡,論文產量躍升。但是,由於引進的理論相當有趣,且頗有難度,理論本身漸漸成為焦點,文學作品淪為輔助說明,或例證。另方面,多元文化與女性主義議題興起,挑戰舊典律體制下,所謂「文學作品」的意義與價值。少數族裔、弱勢階級、女性與多元性別的文化表現精采,但絕大多數未入所謂「文學」範疇,文化研究因而誕生。以上僅簡述幾條脈絡,說明為什麼會產生「沒有文學的文學研究」,還有其他。
這些,並非指責別人,而是說我自己。我參與了以上描述,文學作品被移出文學研究的潮流。而此潮流,其實相當合理,具高貴目的,過程自然而然。只不過,開放的企圖,卻帶來封閉的結果。
當我是寫作者──
文學作品被移出文學研究,那違背了原本選擇念文學的初衷。為了找回失落的文學,除了回歸作品,開始閱讀被自己忽視多年、閒置一旁的文本,更重要的一步,就是自己創作。
然而,種種不利數據,都告訴我們,投入創作是不智的。以前,每當文學受貶抑或質疑,詩人會跳出來「辯護」文學價值(以「詩」之名,其實代表整體文學論述),充滿自信,提倡文學不同於理性分析與當權體制的想像力量。現在,面臨讀者減少、出版萎縮、收入降低、權威受損、地位不再、不受歡迎,那種勇於「辯護」的自信,不復存在。就算跳出來辯護,也沒用了。但是,違背父權期待,走向寫作的卡夫卡,依然給出一個說法。
一位表演絕食的藝術家,由合伙的秀場主持規畫,設下絕食日數限制,在籠子裡表演,曾經相當走紅。多年後,觀眾口味改變,他的表演不再吸引人潮。絕食藝術家拆伙單飛,跑到馬戲團獻藝,籠子擺在外圍,獸籠附近,人來人往,幾乎沒人停下來觀看。某日,籠子裡見不到人,好像出事了。人們衝到籠邊,找到奄奄一息的藝術家,不知絕食了多少天。死前,他說其實他的表演並沒有什麼不得了。他必須絕食,不會做別的事情,因為找不到喜歡吃的東西。
卡夫卡的寓言,似乎指出,你投身的藝術,是你的詛咒。不是從眾多才藝中,開心選擇其一。而是,你不得不做這件事,因為你無法做其他的事。卡夫卡以反諷手法,呈現文藝能力被視為「稟賦」的黑暗意義,但也繼承德語文學中常見的,相對於布爾喬亞社會,文藝所代表的負面價值。
經歷「海之變易」之後,仍然從事寫作的人,遭遇以上提過的種種不利因素,必須體認,寫作是你不得不做的事,因為不想做其他事。也許是稟賦,也許是選擇,也許是詛咒,但唯有你覺得非寫不可,你才寫得下去。
當我是讀者──
離開「沒有文學的文學研究」,回歸丟棄一旁的文學作品,進入跟少年時期不同的閱讀情境。當年,被作家建構的世界吸引,走入一個個不同的文字空間,充滿憧憬與興奮,覺得如果能多讀這些文本,有多好!強烈感受西方經典文學以及本土作品的魅力,才會願意背負在社會上被輕視、蔑視的羞辱,選擇文組。
如今,「海之變易」後,輕視、蔑視已轉變為漠視,與諷刺,「還有人讀這個呀!」然而,當大家熱衷於社交媒體、網路影音、粉絲追星、巨型演唱會,忙著被不休止的訊息、影像或遊戲牽引,活完每一天每分鐘,相較之下,擁有閱讀文學作品的能力,絕對是一份福氣。因為那是需要訓練的能力,也許因此許多人覺得難接近。但一旦你具有此能力,將可以出入多少文學世界,享受繁複或簡單的多層次樂趣。如果這是被大眾漠視的世界,我要大聲說:那最好!我可以在裡面悠遊自得,就夠了,不求大眾認同、理解,也不需要。
「後閱讀時代」的讀者,「不太受」演算法操縱,建立自己的書單,善用網路,找到所有想讀的書,人文、宗教、社會、其他,當然不只文學,但文學是很大一塊。無論遭受過去的輕視、蔑視,或今日的漠視,當代文學讀者帶著獨立的自信,卓越的能力,無限想像,追求自己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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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軒宏,獲第一屆(2005)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首獎、第二屆(2006)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佳作。1960年生,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碩士、博士班肄業。曾任教政大英文系。著有長篇小說《撕書人》。長篇新作,即將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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