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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黃茵/我家喬一
圖◎王孟婷
◎黃茵 圖◎王孟婷
菲律賓東方海域至南海一帶,有兩個熱帶擾動浮現。喬伊(Joy,一開始我們幫忙取的華語名)站紗門外,兩手插腰,遠眺橙紅天空外緣一團烏雲來勢洶洶,以氣象專家的口吻預告,西北雨將至,快收衣。
什麼是熱帶擾動?我故意提問,故意考倒她。
社區園丁麥克悠揚的口哨聲,隔著橢圓形草坪直直拋過來,喬伊像黃金獵犬見著滷牛腩,霎時亮出熱血眼球,跳接,回贈一抹嫵媚笑容。大腦的獎賞路徑活化後,動情激素想必也大量分泌,約莫半世紀才心滿意足,眸光轉黯,懶懶回覆我,就那個啊,熱帶氣旋的先發部隊。You know?就是颱風要來的意思。
這是個風勢強勁的黃昏,曬衣繩大幅擺動,衣物、床單掌摑似地直撲她與她與她的頭臉,伸手欲抓,忽彈開,又欺近,戲弄般。
旅居馬尼拉頭幾年,對於這個經常遭世人誤解為擁擠、骯髒、超危險的千島之國,多半時候我是魯迅《五猖會》裡的閒人,看著小區裡的日常,群體而喧譁,一眾纖細妙齡女孩鎮日忙碌收拾、操勞,藉著私罵、粲笑,偷片刻閒情。來自貧困偏鄉的她們,孤身拎著簡單行囊,隨勞力流動浪潮擺渡,遠離家園,她們無力規畫人生,無法確知將抵達的目的地,找工作像開盲盒,隨仲介安排,棲息到陌生的各家各戶,是福是禍全憑運氣。
喬伊做為一名幫傭,並不把謙遜和乖巧局限在本分裡,自認識途老馬,本事一抓一大把,將勞務工的位階提拔至內務府總管,凡日常瑣事,她剛好稍有涉獵或街坊耳聞,未經查證,不計較對錯,皆大動作指點,做為她操勞家務之餘的休閒娛樂。
當個暖心雇主並不容易,畢竟我們在這裡乃少數族群,偶有失察,易慘摔。喬伊曾繪聲繪影談及她朋友的朋友的雇主,一名台商,好心腸,同意女傭從科隆島來的男友到家裡暫住幾天,找頭路。豈料某日外出,整個保險箱遭竊。失誤一。慌怒報警,失誤二。當提到police一詞,喬伊猛翻白眼,青檸汁從嘴角滑向下巴,微微綠,她手臂抹去,嚴肅接續小道消息:穿著制服的佛地魔前來了解案情,很快開出破案價碼,十五萬披索。
「是說女傭和男友雖然可惡,但警察更糟?」
「是說太陽底下的正常風景,是小心加低調。一般狀況,人和寵物均安,就該鼻子摸一摸,算了。」
比起前任,喬伊的能力只屬普級,但她常掛嘴邊的,是我可能不會待太久,等我找到一份工廠八小時班,或更高薪的工作。像振翅欲飛的鳥兒,允許自己不必太高忠誠度。
不同於台灣僱請移工要求備齊資料,簽訂合約。在這裡,總是有人離去,一、兩星期便能遞補上來。她們遠在Province(後來發現這是個萬用字,等同台灣的庄跤所在)的表兄弟姊妹,永遠有人待業中。「朝五晚九,不挑揀工作內容,管吃住」,便是他們的合約。為此,喬伊想方設法為自己加薪。
挑一個慘澹又清閒的午後,她摺好燙好衣服,與我各據餐桌一隅,面前是兩杯結滿大小水珠的芒果冰沙,喬伊小姐特調,我綠芒果,她黃芒果,明明就同一品種,一個生鮮,一個久置熟成,她偏硬拗是two kinds,說專治東南亞熱浪來襲各樣不適症。
她陡地坐直身體,雙眼盯著我的頭皮,露出關切。要加蜂蜜嗎?Ma’am。
想說什麼就說吧!妳呃,白頭髮實在太多,這樣就不lady了。
人性善惡,在喬伊身上迂迴反覆,通常主動關懷暗中別有企圖。
須知,我也是一盞耗油的燈,南洋廝混三年多,防禦各種入坑、踩雷,該有的戒備並沒有在安穩日常推進裡消失,誰肚子裡懷著鬼胎,多半能輕易識破。這日,實在被她看到頭皮發癢,問了一句蠢話,那怎麼辦?
每聞颱風必停課的中小學,這回失算。「婷婷」的風雨大軍提前一日用罄,又因技術性問題,中途遭「萊羅克」強行取代,「萊羅克」與後頭火速追來的「南修」共伴藤原效應,決定過馬尼拉不入,手牽手轉往福建登陸。
孩子們平白無故撿到一天颱風假,吵著到嘉年華影城欣賞《馴龍高手》。
「電影院沒有事先畫位喔,早點去占位子。記得帶件衣服,中場上廁所時掛著,避免位子被搶走。」除了再三叮嚀,喬伊還熱心幫忙帶洋芋片魷魚絲橙汁氣泡飲,只求快快清場。
隨意料理完家事,她眉開眼奸笑,快手備置了扁梳、毛刷、手扒雞塑膠套,搬了張圓凳擱窗前,要我坐定位。說羅賓遜購物城二千披索起跳,她友情價八百。昨天就規定我不准洗頭,避免染劑傷頭皮。
扁梳在顱心撥來撥去,假裝專業美髮師,強加推銷:「要Trim(修剪)嗎?」
「多少?」
「三百就好。」
「一百。」
「很stingy ㄟ,Ma’am!」
誰叫妳動不動就跟外人自誇是星級的maid,逮到機會便嫌棄我。勞務工的時間不都我的時間,為何還要額外付費?
「還沒全黑,染髮根就好,這樣有挑染的效果。」
喬伊說這門技術活兒是她媽媽教的。以前,她爸爸太沒責任感,鎮日鬥雞喝啤酒走親戚借錢賭博,工作青黃不接時,媽媽必須兼差幫忙賺外快。
「住貧民窟,還能兼差?」
「提供外國遊客各項服務。媽媽工作我也工作,現場有什麼偷什麼。」她語帶驕傲,挺起背脊,昂首,彷彿站在法官面前,急著捍衛自己,「小小孩也不能閒著,為了填飽肚子,全家都要打起精神。出賣勞力並不可恥。」
「以前,是多久以前?」
「至少半年前。」
「二十歲能算小小孩?」
「我十五。」
「拜託,」我霎時杏眼瞠到極限,「未成年不能受雇。」
「那我二十。」
根本吃了惡魔果的魯夫,說話伸縮自如。
以為她又要編出一個有孔無榫的菲國民間故事,沒想她結巴的敘事裡,細節清晰,譬如遊客身上古龍水、菸草混合水煙melon的體味,那是據說愈夜愈美麗浮華夜店的隱形光環。譬如無良男子欺負她年幼,邪佞撩起她裙子恣意妄為,她邊逃躲邊抱歉。
「我數算過,平均一百個抱歉可以換到五十披索小費。」喬伊說她每次都認真抱歉,如乞討。
我默默地,一手來到肩頭,握住她手背,拍拍。另一手掏出鈔票,乖乖付帳。心想,這就是法術,好故事與好口才結合,就能創造商機。
年前,在王彬街(馬尼拉中國城),喬伊摸壁鬼似地從拿撒勒魯黑耶穌聖殿廣場邊竄出,寬大廉價的藤黃色棉T腰間綁個結,七分牛仔褲,兩隻小鳥腳,哀哀眼神像隻快將無糧嚥氣的流浪狗。見我提著大包小包,主動躬身趨前幫忙,讓我心跳漏了好幾拍。然而,沒幾分鐘,我就同意耶和華的聖靈充滿她全身。快速瀏覽手中提袋,分開能擠壓、不能擠壓,唰唰唰,三堆,各自整齊排列後車箱。衝到一旁跟攤販要了幾個塑膠袋,套入生鮮食,置於副駕座位,吹冷氣。短短半小時相處,感到頻率十分契合。
身上帶齊了所有能證明她純屬善良人類的文件。一張出生證明,表示上頭簽得歪歪扭扭的三個名字,分別是她父母和接生婆,她是來路有名,好人家的女兒無誤;另一張巴掌大硬紙板貼著她的照片,乃她曾經有過的保險卡號。
我一下失了主意。她再度急慌慌打開背包,掏出幾個月前的《馬尼拉時報》,指著報導火災的某條新聞,圖片上破朽雜物堆得像資源回收場,燒成灰燼的黑漆木塊猶似冒著煙,四處汙水流淌。那是她曾經有過的家。
因著那兩條模糊線索的淺層理解,我的感情線霎時分泌過旺。
座車上了高速公路,來到文珍俞八市,通過閘門,安檢,駛入社區沿兩旁盛開羽芒菊的寬敞綠廊道奔馳。喬伊鼻子貼向玻璃窗,雙眼圓瞠成銅鈴。
「我們會住在這裡,因為公司。」不知為何,我覺得有必要先讓她了解我們實際與富豪無涉。
「I see.」她一派江湖走很透。「妳不會塔加洛語,不是old money。說話客客氣氣,也不像new money。妳是外籍勞工眷屬。」
居然用錢標注我的身分背景!然而,她不是勢利,是長久仰人鼻息,直覺就能嗅出差異。
此地勞工通常不留隔夜錢,喬伊的薪資則橡皮筋束起一捲捲,得空就夾在指頭間,一張張舔口水清點,那動作是南島民族特殊的基因,你還不能干涉她病從口入,自尊心極強的她會鼓起腮幫子反詰,妳要我煮的青菜我都洗四遍,還不夠乾淨嗎?
除了對食物永難饜足,因而特別珍惜,喬伊的物質需求常低到塵埃裡。小社區戶戶相鄰,她兩套衣褲一三五、二四六替換,洗到褪色泛白,遭鄰里恥笑。我好心幫買幾件T恤,她竟不知好歹,問,可以折換現金嗎?隨便遞給她兩張羅哈斯(百元鈔),她大方收下直接拉開領口,塞進胸罩裡。
女兒學校有門「菲語」課,塔加洛語,外國學生非常吃力,姊妹倆時常黏著喬伊交互學習,國、台、英、菲,像菲律賓人熱愛的Sinigang(羅旺子雜菜酸湯)。喬伊因此認識了中文的一、二、三、四……遂要求我們,她名字不叫喬伊,叫喬一,first,很厲害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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