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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張讓／沙塵手記
圖◎唐壽南
◎張讓 圖◎唐壽南
1
奈波爾長篇小說《抵達之謎》的句子，描寫新到一個地方所見：「眼睛見到的很清楚。只是不知道看的是什麼。」
其實常有那感覺，不只於新到一個地方而已。
2
友箏給我買了個電子書閱讀器，剛好在母親節那天到。
在閱讀器上看書，比在手機上「郵票式閱讀」舒服，也不再覺得那樣「鳥食」讀法實在蹧蹋書──無論如何比不上紙本書。
3
一晚邀得B、友箏同看宮崎駿老片《龍貓》，一下子回到片裡天真瀾漫的童稚世界，開心起來。友箏小時我和他看過許多次，好多年沒看，只記得那美麗鄉野和無邪快樂，其他印象模糊。見到那棵巨大濃密如神的樟腦樹不禁像小孩興奮起來，迫不及待隨膽大的小妹爬進樹根隧道，好奇會發現什麼。那樟腦樹充滿大自然的生機與神祕，比龍貓更神奇。
4
薩爾曼．魯西迪在新回憶錄《刀：企圖謀殺事件後的沉思》裡，寫急診室的外科醫師群起初並不樂觀，後來一個醫師告訴他：「你運氣好，那個攻擊你的人不懂怎麼用刀殺人。」
魯西迪原籍印度後來成為英國和美國公民，多年前以長篇小說《魔鬼詩篇》觸犯伊斯蘭世界，伊朗最高領袖哈米尼下達誅殺令，過了三十三年隱遁不出的生活，後來搬到美國。2023年他在紐約上州一個小城演講怎麼保護作者安全，一個黑衣黑面罩的年輕男子跳上台衝向他，在二十七秒內從眼頸胸腹到手捅了他十五刀，他躺在血泊裡想自己就要死了。
經過許多手術、併發症和復健，一年後，瞎了一眼，一隻手幾乎殘廢，原來無意寫的新回憶錄出版，他上電視節目接受訪問，參加新書出版派對，戴的眼鏡一隻鏡片墨黑，面色紅潤，詼諧如舊。新聞報導標題：「魯西迪回來了。」
書裡不乏幽默：
跳上台救他的人裡有兩位醫師，他們剪開他的西裝檢查傷勢，他想：「唉，我寶貝的拉夫勞倫西裝。」
「原來我非常胖，過後掉了五十五磅。我不推薦這種減肥法。」
5
很久沒做有趣的夢了。
B一晚沒睡好，卻得了一個奇夢，講給我聽：「我們三人在畫廊，我指著牆上一幅灰色的畫對你說：『你知道這是夢吧？看這幅，畫框一直變來變去，搞不清什麼形狀，顯然是夢。』然後我伸手搭在友箏肩上說：『你看這畫一直變，根本搞不清畫什麼。你知道我們是在夢裡吧？』他一臉懷疑沒說話。這時一個女人過來，大概是畫廊老闆，說：『我旁聽到你的話，你好像對藝術很內行。你願意到這裡工作嗎？』我回答說：『你知道這是夢不是真的吧？』」
這是他第一次在夢裡知道在做夢，十分驚奇，尤其當他的手搭在友箏肩上感覺堅實就像真的。我說奇怪他人在畫廊，夢裡那幅畫卻是灰的，因為那夢境沒有顏色嗎？他答只有那幅畫是灰色，其他的畫是彩色。我問夢裡我怎麼回答，他不記得了。
夢裡我總完全受夢宰制，再怎麼恐怖也沒法醒來逃脫。只有一、兩次，夜半醒來難以入睡，躺了很久才終於滑入無意識。醒睡邊際有一大塊非醒非睡的過渡，以為清醒其實已進入夢鄉。便是在那灰色地帶，我看見了金色的山峰或燈火通明的城堡，心想眼睛閉著怎麼可能看見，睜眼漆黑一片，閉眼輝煌的景象再度出現，才知原來已經睡著。
6
終於看了法國片《火上鍋》（The Taste of Things），寫一對男女烹調藝術家的故事：他是個食譜作家，她是他的廚子，合作二十年，他求婚多次她總拒絕，最後終於答應結了婚，不久後她病死，他傷心得活不下去。拍得如幻如詩，有廚房湯水油煙，也有季節來去，口中的滋味是時間生死循環，美食的藝術背後是人生的哲學，愛的極致。可以說十分造作，也可以說充滿真情，傳達兩人愛情的不是同床共枕，而是在廚房並肩烹調然後對坐品評。在這絕多電影都大同小異面目模糊的時代，這片讓人記得。裡面引了聖奧古斯汀的話：「快樂是持續欲望已經擁有的事物。」我厭惡他的原罪論，可是這句話說得確實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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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拿大作家瑪格麗特．愛特伍最新小說集《森林裡的老婦人》（Old Babes in the Wood）首篇〈急救〉（First Aid）裡有一段速寫時代變遷很準：「以前我們花了多少時間等待，她想。等可是不知道在等。這麼多無法填充的空白，這麼多神祕，這麼少資訊。現在是21世紀第一個十年，時空比較密，擁擠得很，你簡直動不了，因為擠滿了這個那個。沒法逃避人：他們都保持接觸，都在接觸，都不過一觸以外。這是比較好，還是比較壞？」
寫一老婦回想過去與先生許多有驚無險的經驗，天真無知，欠缺準備，只管笨頭笨腦勇往直前，每個意外都可能變成致命的悲劇，可是他們不知──沒人知道什麼時候死期臨頭。設使能夠預知呢？那有什麼好處，落得預先哀悼還沒發生的災難？然而他們就這樣過來了，無知並沒帶來不幸。
艾特伍八十四歲了，仍文思矯捷精力充沛，維持六十年來一年出一本書的紀錄。
《森林裡的老婦人》是她最具自傳性的小說集，以世故銳利的語調，駕著記憶和想像穿梭古今，呼風喚雨，一路拋撒驚奇，玩得不亦樂乎。我喜歡的是以她與老伴為中心那許多篇，腳踏實地面對老病死亡，直接或間接哀悼亡夫，發抒生命難逃一死，故人再也喚不回的深情，真摯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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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直在整理舊照檔案做成攝影書，又拿起羅蘭．巴特談攝影的《明室》來看，津津有味。有段話說得妙：「面對鏡頭，我同時是：我自以為的我，別人以為的我，攝影師以為的我，和他用來表現技藝的我。換句話說，反應怪異：我沒法不模仿自己，因此每次有人照我（或我讓人拍照），總不免產生不真之感，有時覺得是仿冒（近似某種惡夢）。」
我喜歡照人，換到給人照總全身不自在，表情僵硬（佩服面對相機就能擺出最佳嘴臉的人），倒沒想到裡面那麼多層心理。不過巴特就是那樣，比常人多了好幾個心竅，任何事到了他手裡總能剝出許多層皮來。
9
6月6日，諾曼第登陸八十年紀念。死者不遠，少許倖存老兵回到海邊，追念陣亡的戰士。太多一踏上沙灘立即中彈倒下，有的才二十幾。一位百歲美國退伍老兵在這裡結婚，新娘九十六歲。
幸與不幸，差別何其巨大！而歷史繼續，戰爭接連不斷。
美國當年究竟該不該在廣島長崎投下兩顆原子彈，到今天還是爭論不絕，新的核戰威脅日日懸在頭頂。原子彈剛研發成功時，杜魯門總統認為是最好的發明，毫不遲疑使用。等拿到兩顆原子彈的破壞報告，為傷亡和摧毀的慘烈程度震驚而開始頭痛失眠，態度徹底扭轉。等第三顆原子彈完成待用，他親筆下令：沒我的簽名絕對不能使用。
10
星期日下午興起到鎮上的巴諾書店。大概五年沒來了，走進書店，寬敞的空間擺了整齊的書，仍悅目讓人欣喜。有直立的書架，有平放的大桌，也有散置其間的小桌，顧客散布，櫃台前一排等候會賬的人，角落咖啡館不少人，顯然書店安好無恙。可是發現書很貴，平裝書一本要二十美元，怎麼和網路書店競爭？我早已告別紙本書，都是上網買電子書。科技改寫時代，誰也攔不住。見到平擺的平裝新書《禪和修理摩托車的藝術》，當年喜歡看了不只一次，蘋果綠封面設計雅致，心動想買，給不看書的友箏──裡面談哲學的部分他可能感興趣。畢竟沒買，家裡已有一本，而且早過了為封面而買書的年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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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作家安布羅斯．比爾斯的《魔鬼辭典》裡，給哲學的定義是：「一條途徑眾多，從虛空通向烏有的路。」
拿來說人生也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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