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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極短篇】 王仁劭／偷偷偷頂樓
◎王仁劭
◎王仁劭
噓──小小聲。
我睜開眼，驟醒於漆黑中，麥紫的體溫沾黏我裸背，她雙手環抱我的腹部，氣音薄弱像在哼首生鏽的老歌。然後小小聲地，問我會怎麼形容「失望」這兩個字。
我明白她浮晃的不安跟偷頂樓有關。麥紫從來就不喜歡我去偷頂樓，尤其還拉了一狗票朋友，她覺得一群人去頂樓不安全，容易忽略行走地面帶來的踏實感。
有段時期我們沉溺得像蚊子迷戀捕蚊燈，偷頂樓採輪流制，快轉日曆不拘期限，鎖定物件後通知一聲，接著每人打撈空檔，聚會成立就雙瞳無神也有光。我不曉得大家的方法，至於我，都是相中某棟沒有警衛的公寓後，將手機貼在耳邊，假裝通話中，等待隨機的住戶步出大門，對到眼，嘴裡便嚷嚷：「喔不用了，剛好有人開門。」就這樣潛伏至頂樓（為了不被懷疑，手機當然不離耳朵）。
通常不選具備電梯的建物，就算有也不搭，讓樓梯啃咬雙腿，愈疲累地抵達頂樓，治癒才顯得有意義。
城市的戒心消弭於怠惰的夜晚，我守在大門內偷渡其他人，大家的模樣與真正的住戶並無區別，都是準備讓發條鬆弛的外殼，只多數人是返家瞬間即喪失動能，而我們到了頂樓才活過來。
對我來說，偷的精髓，並非為了想占據或滿足私欲，只是不願被發現後遭人嘲笑。正好，不會有人沒事來頂樓，所以在頂樓做什麼都無所謂，像阿寬喜歡拿起手機查看Google Maps，然後說他要領養附近某棟公司──我們替他歡呼。莉莉總是帶點泥土，在各處頂樓種東西，有時是經血衛生棉、有時是菸蒂或一頁日記──我們就期待未來土裡竄出她的另一章美夢。傑米上次往馬路丟了坨黏土，他說只要高度足夠，就算重重摔落也能彈起來──我們不曾質疑。
而我離開頂樓前，麥紫，都在思索妳何時開始懼怕偷頂樓，明明妳也曾懷抱對未來的美好想像，但現在妳只問我那裡究竟是什麼樣子？我說建築物跟人雷同，如果妳有天也不幸倒塌，還僅剩的、可緬懷的，就是屬於妳的頂樓的模樣了。
麥紫，那天半夜妳點醒我，偷偷地在我耳邊形塑著失望兩字。
「失望就是，當你凝視著一個人，他所講的話仍然擁有重量，但堆疊起來的瞬間就碎了。」
對不起，麥紫，我終究還是讓妳失望了。
我說相信我，大家不會輕易放棄偷頂樓。可是後來傑米不偷了，莉莉不敢賭了，接著楷璋、玟瑄、洪仔的止損點都到了，最後阿寬也將頭低下，他們的頂樓仍舊被現實掏空，例如加班趕提案、研究隔天的股市、回家顧小孩、車貸房貸、陪伴親人伴侶、一場又一場的線上會議等等。
大家都跟我道歉，說下次偷頂樓時還是可以找他們。
喔，我知道當他們講出「記得找我」的當下，就輪到我被遺忘了，擱置在旁，慢慢地遭風化，淪為粉末，是室內門窗緊閉卻仍飄上的一層灰。
麥紫，如果妳還記得，那個讓妳失望的晚上，我始終不敢轉頭揭露神情，也沉默得像隻座頭鯨在沿岸擱淺，所以，陪我去偷最後一次吧！我們踩貓步前往，這次也許會被發現，但無所謂，因為我拉著妳，頭也不回。
直奔頂樓後，欠妳的凝視，屆時我才願意返還周身。
我其實是想這樣偷偷地向妳說──就在頂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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