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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許裕全/開車回家
◎許裕全
◎許裕全
四歲以前我住在堂屋,屋身是木板結構,屋頂鋪蓋亞答葉。「亞答葉」是生長在熱帶沼澤潮間帶水生棕櫚科植物,像矮小的椰樹,其葉片經編織成辮子狀,繫綁在一起能遮陽擋雨。「亞答」是馬來語「Atap」的音譯,意思是「屋頂」,蓋上了亞答葉,一間屋子便有頭有臉了。堂屋每三年汰換屋頂,都是向原住民收購,他們像螞蟻成群般從森林裡肩扛亞答葉出來,甚是壯觀。
堂屋真能裝,從曾祖母到我這一輩橫跨四代,驚人的容量。那時一房即一家,我家八口擠一房,這密度怕是轉身都困難,但不妨礙小孩一個接一個出生。至於生活中的嫌隙牴觸,實在無法想像大人是如何華麗轉身而不傷,老話說修身齊家治國,一間堂屋能天下太平,大抵少不了人生智慧。
雖能裝,但容器就那麼大,總有溢出的時候。
最先搬出去的是小叔公一家,他們在大街開雜貨店,換了一屋子的氧氣,生活過得香滋滋,也是最早擁有汽車的。
一星期約莫會有一天傍晚,小叔公開車停在路口,因為小徑太小,車走不到堂屋前,他就大聲嚷嚷要我們這些小毛頭把車裡的雜貨乾糧搬下來,輪番扛到堂屋裡。那時車多稀罕啊!欺近車廂時,我無限憧憬,有時也借故因重心不穩而「跌坐」在車裡,嗅聞車裡塑膠的味都上頭,那樣的小奸小惡,好像占了人家便宜。
小叔公本事好顏面光采,一部車子把他的地位升等了幾級,連幾乎目盲的曾祖母每聽到小叔公的聲音,都會笑出淚水,感覺母憑子貴。但也曾聽過嬸嬸們碎嘴說是曾祖母暗中相助,不然他哪來這本事?當小叔公驅車離開,我們幾個未經世面的山龜孩子,會追著那輛紅色日產汽車跑,直到它消逝在路的轉角,還不忘在漫天塵埃裡揮手,其實啊,我一直想告別的,是貧困的童年。
有一部車子,在母親心目中是頭等大事。這個一生患貧窮病的女人,總以為擁有可碰可觸的東西,便往富貴之路邁前一步。四歲後我也離開堂屋了,住在小舅搬家後留下的舊屋,稍做修繕,重新洗刷油漆一番,也算新家,至少,離開了那個蟻窩世界。
人窮屋瘦,到底還是寒酸,家裡的家具,也都是每幾年才添一件,電風扇、黑白電視像季節的訪客姍姍來遲入住我家,但仍能從母親眼裡看到「日子終能過得下去」的欣慰。而夢幻中的車子,則要在廿年後我大學畢業,公司配給了一輛車跑業務,才圓了當年在泥路上追著小叔公的車猛揮手的孩童的夢。
那是一部二手國產車,啟動時方向盤會發抖,感覺自己不停地觸電。我常假公濟私將行程安排在附近的州屬,然後週末溜回家,停一、兩晚,感覺小確幸光我門楣。家裡有一部車子停靠,氣場就出來,鄰居騎腳踏車經過都會望多幾眼,感覺整個世界都向我那邊傾斜。
有了車子,我載父母親出門,也去不到什麼遠方,就只是吃早餐、海邊看夕陽、買雜貨,或者夜市吃炒粿條。即便只是零碎的距離,都有開車出門的理由。車輪在跑,身體在飛,我從後照鏡看到母親幸福的笑容,想起曾有一次,中學畢業後從家鄉搭巴士到怡保,母親騎腳踏車來路口相送,然後非得要在巴士上陪我坐一會,直到司機催促了才不情願地下車。
車子陪著雙親跑,跑得最遠的一次是從家鄉到新山。因為父親病了,我把他們接來新山照顧,此後四年生活諸多不便,我偶爾載他們回老家,直到要回新山時,他們眼裡已失去了愉悅的光采,開始依戀家鄉的泥土空氣和水,那裡是他們的鄉愁,而他們是我的鄉愁,直至他們先後離開人間,才真的覺得家鄉已離我愈來愈遠。
回想起來,一輛車載滿我們的流動身世。我和父親母親最親暱的時刻,都是在車裡完成,衝突與諒解,也包括他們最後的死亡,每一次顛簸在路上,都是一次或長或短的送行,而最遠的路永遠是開車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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