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 黃茵／猜忌的年代

◎黃茵

◎黃茵

2020年好困難來到聖誕季的尾聲，菲國官方為抑制新冠疫情擴散，實施加強型社區隔離快滿一年了，位於馬尼拉市中心的這家商場，除了生鮮超市，H&M、Forever21、Uniqlo等快時尚品牌及各藥妝店、美食街，全數奉命歇業。五層挑高的龐大建築空間不尋常地靜悄悄，猶似睡美人的王國集體沉入夢境，以延遲壞巫婆的毒咒。

賣場結帳櫃台邊，排在我前面的是一名五十多歲精瘦男子，毛巾替代口罩，汗溼的體液漫洟，令我呼吸窘迫。轉頭見我推車上大量蔬果、優格和牛奶，全為即食品，酷熱天候，極易敗壞，不禁張大眼，衝我一笑，似有意與我說些什麼。男子雖力求神情從容，背脊挺特別直，然而T恤上大小深淺不一的汙漬，鬆垮七分牛仔褲，皮帶反覆使用摺出段段白色裂痕，推車裡一小罐一小罐三十幾五十披索的各式魚肉類食品、散裝白米和長條土司。結帳時，口袋掏出大疊折價券，連同為數不多的現金，仔細數好，慎而重之遞給收銀員，嘴邊毛巾掉往下巴，趕緊拉高，順勢擦擦額頭和脖子，再用上耳軟骨幫忙卡住，當然卡不住，試了幾次仍掉下一截，粗礪短促的指頭，直接洩露他長年勞動匱乏的底蘊。摺好收據，放回口袋時，再度回眸瞟向我，點了點頭，像在跟我說對不起占用妳太多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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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著、揹著兩大袋吃食，快步走出SM Aura，避開廣場上似乎永遠消化不完急於消費的排隊民眾，來到街口，赫然瞥見方才那位排我前面的男子佇立路旁，貌似在等候什麼人。手上、腳邊沒瞧見他方才購買的三只黃色提袋，胸前棉衫溼一大塊，顯然等了有一會兒。我腳步倏然頓沉，腦海警覺浮現劫掠搶奪的字眼，社群媒體張貼的大大警語。

讓我來幫妳。男子醬色臉膛近在咫尺。不用了，謝謝。我抓緊背包，加快腳程，下階梯，過馬路，片刻不敢停頓，恐慌感前所未有地具體化，餘光迅速掃視左右。封城後交通號誌很久前已停止轉換，慣常擾攘喧囂的城區，人車異常稀少，街道無人打掃，紙屑、塑膠袋伴隨落葉翻飛。留意到他跟在後頭，亦步亦趨，莫名焦慮的我，大量汗水自兩鬢滑落，滴進口罩，心臟咇噗惝。搶匪還沒行動，可以先喊救命嗎？

Ma’am！臨近社區，他忽爾一個箭步超前，身軀擋住陽光，眼前切入黧黑暗影，害我險險撞上，驚駭拉開距離，身子因負重而大幅顛跌，怒氣油然冒起。Go away！我沉聲斥責。Ma’am, sorry.他替我穩住手提袋和背包。不要做傻事，我強作鎮定，提醒他，只要我扯開喉嚨大喊，保全將蜂擁而至，比警察還快。他兩手在胸前拚命搖動，英語能力不夠好到從容解釋心意，指著路旁椰子樹下兩只蓋著桃紅扶桑花布巾藍色塑膠桶，要我Do not worry。

我堅持worry，側過身子的剎那，陡見他掀開布巾──兩桶滿滿的芒果，青的、黃的、半青半黃的，橢圓腎形，溢出成熟甜香。我兩腳驀然定住，抬頭，見他渾身寥落曝曬豔陽下，燦亮的天空為他漆上蒼白邊框，焦灼渴望的雙眼像正啃食著酸澀檸檬，瑩瑩顫顫，冀望得到一次難得的交易。我慚愧而失笑，幸好有口罩遮住我的小人之心。

「Ma’am，全部，五百披索。」他說。我目測，粗估，只賣場三分之一價格。我們一家三口，兩星期也吃不完。但我買了，為我俗爛的、曲折隱晦的被害妄想略表歉意。他仔細替我分裝成五個大塑膠袋，提至社區口，再三感謝，「上帝看顧妳！」

雖然女兒對芒果濃烈奔放的南洋風味讚不絕口，外子卻期期以為不可。他拿給妳的時候有沒洗手？有沒消毒？聽說武漢發現鮭魚身上帶有毒株，萬一……總之，妳跟誰都不能靠太近。

之後接連好多天，我偶爾站在社區外，小葉欖仁旁，偷偷瞧著大太陽底下芒果先生模糊的臉以及他腳邊的塑膠桶，無論他如何使勁招攬、叫賣，來往行人皆匆匆避過，不時左右顧盼的他，也許在人群中尋找我。勞苦一整天，上帝並沒有看顧他，夕陽在他後方萎頓、消亡。這彼此情感最是猜忌危脆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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