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自由副刊】 張讓/你還在嗎? - 談《查令十字街八十四號》

2024/12/23 05:30

圖◎顏寧儀圖◎顏寧儀

◎張讓 圖◎顏寧儀

1

她是紐約窮作家海蓮.漢芙,他是倫敦馬可斯書店主管法蘭克.諾爾。

《查令十字街八十四號》是兩人通信二十年的故事。

輕快簡短而且真摯動人,一拿起就放不下。我看了許多次從不厭倦,一直在想魅力何在。

2

海蓮的信沒親愛的你好嗎之類的客套,有話直說,嬉笑怒罵很性格。

她收到《皮普斯日記》大怒:「這是什麼玩意?根本不是《皮普斯日記》。分明是哪個編輯匆忙節下來的爛貨!……附上一張疲軟鈔票,應該還可以用……這本將就留著,等真正的皮普斯寄到,就可以把這爛貨一張張撕下來包東西……」

書遲遲不來,她寫信去罵全書店都在睡懶覺,害她沒書可讀,只能:「坐在圖書館,在書的空白做筆記,若給他們發現沒收了我的借書證,那我可怎麼辦?」

一封信開頭戲稱法蘭克「快先生」,諷刺他在她訂書兩年多了才忽然一口氣寄到,快得讓她頭暈:「你最好慢一點,這樣下去會跑出心臟病來。」又趕緊自責:「真壞,你花那麼大工夫給我找書,我沒半句感謝還故意刁難,太壞了。其實真感謝你為我的辛勞。」結尾附了個問題:「聖誕包裹雞蛋粉還是鮮雞蛋?選一樣。」

收到《哈茲利特散文集》,讀到他寫「最討厭看新書」不禁歡呼:「我的同道!」她喜歡有人摺疊做記號一看再看的老書,讀來特別溫馨。趁機闡明她的買書哲學:「絕不買沒讀過的書,那就像買沒試穿過的洋裝。」

相對,法蘭克拘謹有禮,具典型的英國幽默,海蓮的戲謔正對脾胃。

在她的冷嘲熱諷下他語氣逐漸放鬆了,一次寫:「我其實並不像你以為的那麼古板。」偶爾也開點玩笑,寫他忙著東奔西跑找書:「諾拉開始說我像個房客,回來只為了吃睡。可是若我帶了包裹回家,就一切都不計較了。」

開始寫信是1950年代,二次大戰結束五年了,英國人仍過著糧食配給的生活,沒雞蛋、奶油、糖,更不用說大塊的肉了。海蓮從一位英國朋友得知境況,開始在節日郵寄食品包裹給書店全體。大家感動之餘紛紛寫信致謝(包括法蘭克的太太諾拉),順便閒話家常,知道她窮怪她不該把錢花在他們上,熱情邀她到倫敦來玩,一定竭誠招待。小書店成了海蓮的大家庭。

她答:「放心,這家丹麥公司驚人地便宜,一個包裹價錢比我一隻火雞還低。」

3

有三年海蓮忙著寫美國歷史童書沒寫信去訂書,再寫信第一句話劈頭問候:「我們都還活著吧?」法蘭克回:「是,我們都還活蹦亂跳,只是整個夏天忙得不可開交,累壞了。」

過了一陣再收到書店來信,出奇地薄,是祕書報法蘭克的死訊。

那時海蓮剛巧電視劇本和童書工作雙雙斷絕,現在維繫她和倫敦書店生命線的人也忽然消失,放眼窮途末路,不禁傷心絕望大哭。當晚失眠,腦裡亂哄哄許多念頭亂跑,想到自己曾在《紐約客》發表過一個短篇小說,也在那裡讀過一篇書信體小說,忽然靈光一閃:「我可以把和法蘭克通信的事寫下來投給《紐約客》。」不過要有他的信才行。

她十分興奮,前路倏然有光,只是不知保留多年的那些盒信還在不在,恍惚記得某年大清理時考慮過丟掉,傷心一下轉成了恐慌。第二天搜索檔案櫃,翻天覆地終於找到那三個鞋盒的信,很快寫了起來,因而有了《查令》。

其實《查令》由來更早。

原來海蓮生在一個猶太家庭,又趕上經濟大蕭條,家貧靠考上的獎學金上了一年大學,父母無力供她繼續。她從小熱愛讀書寫故事,決心自學。她到費城圖書館請教圖書管理員,找到大學文學教科書的書架,於是從A開始按字母一本本瀏覽,發現都是各大學教授執筆,枯燥無味又不知所云。直到發現劍橋大學教授Q的《寫作的藝術》,不但明白易懂,而且幽默有趣,尤其有許多講解清楚的例子,似乎正針對她而寫。譬如:

他在酩酊大醉的狀態下被送回住所。

他喝醉了讓人送回家。

Q解釋第一句都是行家用語,壞,第二句才是好英文。

她驚訝極了。她一向喜歡艱深複雜的詞藻,以為沒本事的人才寫簡潔明白的句子。

從此愛上了Q,以他編的幾本教科書為教材,給自己立了課程嚴格實行,但凡他引用的書籍立即就找來讀──Q便是她的一人大學。後來發現了馬可斯書店,開始寫信訂購她在紐約找不到的英國書,漸漸家裡簡陋的書架上擺滿了精美到讓她自覺寒酸的英國古董書,直到那個傷心的失眠之夜。

4

《查令》當初出版並不順利。手稿太長不適合《紐約客》,出書又嫌短。出過她一本回憶錄的出版社原本希望很大,卻以書信集難賣回絕了。最後由一家專出冷門小書的出版社接手,1970年出版。上市後佳評不斷而且意外暢銷,然不是狂銷大賣,而限於某一讀者群。書迷從英國美國來信,她的信箱大爆滿。有的嫌寫信麻煩,乾脆打電話長聊,讓她吃不消。她雖然一下出了名,但不是大名也沒有大利,一時的寬裕過後,還是個手頭拮据的窮作家。

海蓮熱愛倫敦,信裡曾兩度提到可能成行,最後都因缺錢落空。

1971年夏,《查令》英國版即將問世,她應出版社邀請到倫敦打書,多年夢想終於實現。可惜法蘭克已病逝兩年,馬可斯書店後來也關門了。站在荒涼的空書店裡,她傷心對法蘭克說:「法蘭克,你怎麼說?我終於來了。」

可是有法蘭克的太太諾拉和大女兒席拉熱烈歡迎,還有一群殷切等候招待她的書迷。她一到機場便像灰姑娘上了南瓜車,在好心書迷的帶領下如貴族般周遊過古老倫敦。回美後她根據當時日記寫成了日記體的《布魯門貝里街的女公爵》(The Duchess of Bloomsbury Street,中譯《重返查令十字街八十四號》,注),描述所見的古老倫敦和熱情書迷,素樸生動而不失幽默,一樣受到書迷歡迎。

5

《布魯門貝里街》風格和《查令》不同,海蓮卸下跋扈張狂,而以真面目出現:一個無知、神經質、沒姿色也沒自信,然觀察銳利嘲人也自嘲的小女子。行前為即將獨自出國旅行恐懼萬分,夜裡睡不著:「起來泡了一杯馬丁尼,抽了兩支菸,神經發作了一下、躺在床上寫了無數電報,封封都說她不去了。」

這個彷彿無助給人帶著跑來跑去的中年女子,比《查令》裡那個囂張的海蓮更可親。

在倫敦時帶她出遊最勤的,是個貴族私中伊頓畢業的PB。有趣的是他並非她的書迷,而是一個美國書迷的英國朋友,受託招待海蓮。PB是個保守爽直,不懂奉承更不懂委婉的人,有時卻又無比體貼周到。他總事先以一封短信通知,沒有禮貌尊稱,直言時間地點和活動,末了慣例以「匆匆 PB」結束。

第一次他安排請她晚餐,然後帶她看看古倫敦。事前她打電話問他有沒有別的客人。他不客氣諷刺:「我單請你一人,不是開大宴。」她解釋只想明白情況好知道怎麼穿衣:「既然這樣我穿褲裝就好了。」他大驚:「老天,你一定得穿褲裝嗎?我最討厭女人穿長褲了!我想我太古板了,可是我覺得你們穿長褲都難看得要死。哎,若非穿不可就穿吧!」

一次他帶她出倫敦旅遊,一路陰雨不停,到了某處豁然雲破天晴,剛好路邊有片草地,他停車從車廂取出一隻摺疊椅展開,讓她好好享受幾分鐘陽光。

6

當初讀《查令》時我不斷驚歎:區區郵購信竟能寫得這樣新鮮有趣!怎麼做到的?

原來海蓮開始給書店寫信正好在沒電視劇本可寫的空檔,閒著沒事乾脆把寫信當創作自娛,放手大玩不亦樂乎,不但打破一般書信常規,甚至不顧文法(如有的地方全用小寫或大寫,碰到這中譯就難以處理了),塑造了一個脾氣大愛罵人的海蓮化身。

我可以想見她當初給馬可斯書店寫信拿出早年寫舞台劇闖百老匯的能事,給了筆下海蓮精采絕倫的對白,邊寫邊想像她扠了腰指著法蘭克張口大罵的模樣,因而一封比一封更大膽驚人。二十年後她根據法蘭克回信捕捉舊日情懷,可能更加肆無忌憚。

《查令》其實不是嚴格意義下的書信體小說,像青少年小說《長腿叔叔》或通俗小說《根西馬鈴薯皮派文學讀書會》。而是虛實參半的混種:人物都是真的,只是將虛構的海蓮信件嫁接在法蘭克等人的真信上。因為這樣,虛實交錯對比格外有趣。

法蘭克:9月1日開始,我要去度假兩週。可是我剛買了車,現在徹底「破產」了,所以只能從簡。諾拉姊姊住海邊,希望她同情我們,邀我們住她那裡……

海蓮:法蘭克,你猜你度假時誰來了?山姆.皮普斯到了。……他要我轉告你到這裡他高興極了。他前任書主是個大懶蟲,連書頁都沒切開。我放手大裁特裁。從沒見過這樣薄的印度紙,我們這裡叫「洋蔥紙」……

諾拉:寄上幾張家人照片。法蘭克說照片裡的他都不好,沒他本人好看。我們任由他去做美夢。

法蘭克死後,諾拉和席拉寫信給海蓮。

諾拉直言曾因法蘭克太愛她的信而嫉妒,寫他能力強但敦厚謙虛,受到許多同行愛戴,可惜海蓮沒能見到他。他常說生命充滿了有趣的事,鼓勵她多看書。

席拉寫:「我們搬了家,新家寬敞明亮,他應該會喜歡。可是他從不貪求,知足快樂。」

短短幾句,如見其人。

7

1981年《查令》搬上舞台在倫敦西端演出,海蓮應邀去參加首演,三度來到倫敦。舞台劇大為轟動,她在書迷簇擁下宛如要人,之後寫了《Q的遺贈》(Q’s Legacy)。

是在這趟旅行,她在Q的傳記作者遺孀陪同下,來到劍橋參觀Q的住處。劍橋提供的院士住宿為單人而設,他只好把妻小留在家鄉。海蓮一間間走過,只見小廚房可以泡茶,小臥室一張單人床,簡單如僧侶房。然後在Q的小客廳,坐在他的扶手椅上喝茶,看壁爐上照片裡他滿面風霜的老臉,遙想他當年在這裡抽菸斗做學問,與學生高談闊論的情景,回憶他帶她走過的英國文學旅程,只覺無盡的神往與感謝。

讓她意外的是,真正的Q遠比她以為的有趣多了。他來自西南鄉區的康華郡(Cornwall),牛津大學畢業然後到劍橋執教。在她眼裡是頂尖中的頂尖了,因此對他滿懷信心。然他不是個一身霉氣的老學究,學術著作外也以Q為筆名寫通俗小說。他熱愛教學,女學生一樣歡迎。最有趣的是講究穿著,一天換裝三次,帽子和領帶顏色一定精心搭配。

隔年冬《查令》越洋搬上紐約百老匯,諾拉和席拉特地從倫敦來看戲。可惜觀眾冷落,而且評家大貶。海蓮失望尷尬之餘反倒慶幸:她在倫敦短暫的名人生涯光燦如夢,清靜過日子才是真的。

可是《查令》舞台劇繼續在全美地方劇場演出,戲迷依舊給她寫信送禮,加上她書架上陳舊的英國老書和種種紀念品,似乎不斷提醒她《查令》的奇蹟是真不是夢,她不是無名小卒而是確有其名。

8

海蓮書迷來自全世界,男女老少各行各業都有,英國人最多。

理由不難理解:《查令》除了是海蓮的故事,更是英國人的故事。她的信充滿了對英國文學的熱愛,對Q無比的崇敬,以及對倫敦魂縈夢牽的憧憬。寫過:「我有時去看英國電影只為了看倫敦街景。」《查令》是她對英國的禮讚。

有個《查令》英國書迷曾是Q的學生,特地寫信與海蓮分享當年Q的舊事。

一個美國書迷到倫敦出差,拜訪馬可斯書店舊址,偷了懸掛櫥窗的舊招牌帶回美國寄給海蓮。她掛在家裡靠近書架的牆上,好兩相呼應。

似乎她遇見了全天下最好的書迷。

注:《布魯門貝里街的女公爵》譯成《重返查令十字街八十四號》其實誤導,因為寫的是海蓮第一次到倫敦,初初踏進查令十字街八十四號馬可斯書店,絕非重返,不如改成《初訪查令十字街八十四號》。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