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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洪倪/訪到心坎

2024/12/24 05:30

圖◎太陽臉圖◎太陽臉

◎洪倪 圖◎太陽臉

也許我不適合這份工作。

拿著麥克風跟攝影師在街上搭訕路人,聊聊生活煩惱或對AA制的看法,當然也討論皮蛋豆腐拌還不拌的問題,讓觀眾在晚上七點半能打開影片,調成1.25倍速配飯吃。街訪餵飽我,也餵飽他人。

如果說酥皮濃湯的酥皮跟濃湯分開吃是一種反社會行為,那把黏著Logo的麥克風像走私槍枝一樣藏在懷裡,找到人訪問時才掏出Logo逼人就範,可能是我最反社會的舉動。

我真的不適合。

台北的馬路是放大版捷運車廂,誰都能看清你。在路上架著攝影機做訪問這件事太張揚,路人投來的目光如海浪一波波,始終無法習慣被注視,羞恥感湧上險些溺斃。

盯上一組女子,剛要上前介紹自己――馬上就被點頭謝絕。「沒關係,謝謝。」即使心臟猛竄,還是要對加速消逝的背影加上這句話。

這行做久了,早該習慣被拒絕。如果我開線上課程,就教這個。被拒絕會感到受傷?因為你太重視自己的情緒,只要把自己也無視,就沒有人能傷得了你,學廢了嗎?就像母親以前常對我開玩笑,說我剛出生時又皺又黑又扁又醜背後還有一撮黑毛。等大家都笑過、我也笑過後再補充道:「幸好把你生得夠聰明。」一件事變好笑後,就傷不了我。

遇到有意願受訪的人,則是打從心底感謝,像在塔克拉瑪干沙漠中撿到一瓶黑松沙士,心想天啊這可能嗎但還是打開喝光光,珍惜非常。有時幾個年輕人看見我,或是看見麥克風,像百萬小學堂的小西瓜喊選我選我,排著隊要說他們的故事。為什麼願意跟陌生人說這麼多?他們發出的光太強,我躲在影子裡,猜他們摸起來應該像被養得很好的貓。

有些人是貓,有些人是鼠。貓討人喜歡,鼠老想討人喜歡。

鼠是這樣的。小學時發燒,老師問我要不要回家休息,我昏著頭說沒事,心裡明白繼續上課會被喜歡,老師說我EQ真高。回家問母親什麼是EQ,「怎麼不是說IQ高呢。」她有些惋惜。但後來發現我EQ其實也不高,有次得了個獎,母親知道後對親戚宣揚,我知道後對她生氣,「我只是讓你知道而已,沒有要你跟別人說。」看不起自己,所以要別人也不能歡喜。

剛入行時以量取勝,訪問的人多了,如同手裡筒子條子萬子都有,每個人挑幾句能用的,拼拼湊湊還是能摸個平胡。想要一次收齊很多人,就去信義或大安;中山站雖熙攘,但線形公園警衛會趕人,不推。國父紀念館二號出口是我最愛蹲的點,悶熱的台北盆地能有樹蔭遮跟椅子坐要惜福。

進階後要追求台數,獲得一段好的對話,像放槍多次後終於自摸了一把。街訪跟賭博是有點像,敢下注才有機會大贏。

想賭的時候,我會刻意接近看起來幾乎要拒絕我的人。例如八里公園的排水溝旁,正在挑揀廢棄物的那個阿伯,八月正午的陽光都比他耀眼。沒想到他比我還會賭,因為當年他阿爸也愛賭。

「我阿爸,逐工跋筊爽甲大粒汗細粒汗。」我感覺阿伯的耳仔佮目睭,猶久綴著伊阿爸的尻脊骿。

被傳染的癮頭彷彿蒲公英的種子,陪他長大,陪他從屏東的農村飄至北海岸打拚;他與妻小灌溉的家庭,往後也如蒲公英白了頭,隨著風吹呀吹呀各自飛去,一家子散得不敢再談團聚。

阿伯查了治療賭癮的醫院門診但遲遲不敢去,我忍不住鼓勵他去看診。「我覺得還是算了。」他想了很久後這樣說。等等要買運彩,再賭一把。

鄙視感從心底冒出,我控制不住,他就是我最不喜歡的那種大人。人生被欲望勾走,大多時候覺得自己是宇宙中心,只有把事搞砸時會小看自己的影響力,整個家族為他歪樓。

但大腦再度抹去我的情緒,替他著想――逐漸接近終點的人生拿掉賭,還來得及用什麼去填補剩下的白日。賭徒不一定是騙徒,他再愛賭,也不願對我這個陌生人許下做不到的承諾。

阿伯說,午夜驚醒時會想,人生怎麼變這個樣子。好奇心突然被勾起,我父親不賭博,但也不兌現承諾,哪個比較好我說不上來,但他是否也曾後悔對這個家做的這些那些?

晚上洗澡時忽然想起背後那撮黑毛,請室友幫我瞧瞧。「沒有啊。」室友再仔細看,「只有一塊暗暗的顏色。」許是個跡象,風水輪流轉,街鼠竟然登上台北灰姑娘圖鑑,彷彿換上金黃新衣,像黃金鼠被捧在手心。路邊的阿姨看著受訪者與我合照離去後,問我,你是網紅嗎?「哎呦沒有我不是啦。」心虛地快步逃離。我可不是貓,當貓得先喜歡自己。

我常觀察那些喜歡自己的人,首先一定愛照鏡子,鏡子映照出好眼好鼻,若是再看深一點,仔細瞧,眉心的區域會分泌叫做自信的透明物質(不是泛油);再來,他們能在別人面前沾著自信端詳自己。我總是要來回確認附近沒有人後,才敢看鏡子裡的那個人,每當覺得鏡中人有點模樣時,鍍膜便會氧化剝落,顯現出叫做羞恥的東西。

無法在別人面前照鏡子這事,其實不怎麼影響生活,只是剪頭髮比較麻煩。當髮形師停手,轉身去拿鏡子時我都想說,請問可以清場嗎?太誇張了當然從沒說出口。於是他問我,還可以嗎?最多只敢看兩秒,可以可以。連眼鏡都來不及戴。

那天在湧蓮寺門口逗留,長輩們帶來供品參拜,直奔廟裡便失去了蹤跡。遲遲攔不到願意受訪的人,我也在廟口向神明求,沒有五百年,但希望有一段塵緣。

後來遇到了阿姊。她目測三十出頭歲,一頭棕髮蓋住半邊臉,揹著一隻幾乎能當抱枕的熊熊娃娃。我賭了,原本以為她會拒絕我。

阿姊說她來求籤,最近過得很不好,身心靈都有些病痛,腦裡的那顆腫瘤像未爆彈,不知何時會炸開。又說了與家人是如何疏離,而姊姊照顧患有精神疾病的她多年,累了,決定離開去過自己的生活。

熊熊毛色已成被稀釋的咖啡,一隻手腳脫落被束帶簡單搶救回去,看得出有些年歲。我問阿姊,怎麼會隨身帶著這麼大的娃娃啊。

她說自己沒有朋友了,姊姊離開前送的熊熊娃娃是她唯一的朋友,去哪裡都帶著,熊熊不會拋棄她。她向阿母還有姊姊道歉,再向過世的阿爸道歉,她做錯過很多事。

當下我就知道了,她也是鼠。我們都不太喜歡自己,總對身邊的人感到抱歉,不相信有人會想聽自己說話。不同的是她現在說出口了,是不是正因為我們不認識,所以不敢說的都可以說了。

話題如果停在這裡對我們都太傷心,於是又聊了些別的日常。即使阿姊努力拼湊,話還是講得像斷了水的筆,「能這樣,講講話,非常開心。」每天有個能說話的人原來那樣重要,應該與陽光空氣水並列。

我又問她,剛剛抽到什麼籤啊。

她攤開手裡握縐的粉色紙條:「上上籤!」很肯定地補充,「人只要活著,就會有希望。」如果這是電視劇的台詞,我會打個冷顫吐槽編劇可不可以多做些功課,但不是。我不全然信著這句話,但發自真心地說話,好像再老派也能感動人。

離開前阿姊拿出小筆記本,上頭的字跡像筆的墨水被換成酒精,我依稀推敲出寫了幾號回診,幾號領款。她說吃藥吃太多,有些東西不寫下來會忘記。她翻開本子的最後一頁寫下我們節目的名稱。

幾個月後影片播出,網路上討論熱烈,觀眾們很關心這位阿姊。正值中秋前夕,我又想起了阿姊,翻找當初她留下的電話號碼,竟然有些緊張,在腦中彩排該怎麼跟她問好。還記得我嗎?好多網友關心你……

「您撥的電話是空號,請查明後再撥,謝謝……」

仍然上街工作,把麥克風戳向一個又一個的他人。後來我抓出一隻一隻的鼠,那些躲在溝裡的,藏在暗巷的,通通擄來講講話。也許沒有人比我更適合抓老鼠。

聽著聽著我想,是先有聽才有說,還是先說才會聽;現在說不出的,會不會某天就變可以說的。反正持續活著,就有希望吧。不想講矯情的話,但阿姊是這麼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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