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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方郁甄/帶刀的少年 - 2之1

2025/02/05 05:30

圖◎唐壽南圖◎唐壽南

◎方郁甄 圖◎唐壽南

當我艱難地在世界上活過了二十年,改掉姓名後的某天,初次看見串流影音平台上的動畫《藍眼武士》時,我想起了自身童年;也想起了:自己如何曾經是個帶刀的少年,無論是有形的、抑或是無形的刀。

猶記小學時,我總隨身帶刀。每日上學前我會確保:在貼身的口袋裡得藏著那把美工刀;橘色的握柄,輕微生鏽但鋒利不減的刀身,靜默地收鞘。

童年時我便察覺:有一種常理在這世界上,是不言自明的;這種常理陷我於危脆之境,於是我只得隨身帶刀。

刀是怎麼鍛成的呢?少女是怎麼成為少年的?溫柔易感的人,是怎麼變得鐵石心腸的?

《藍眼武士》中的答案是:身為雜種,生不逢時。

主角阿水是誕生於日本鎖國時期的混血兒,是妓女與江戶幕府隱匿的洋商的私生子。在政權宣稱境內無洋人的情況下,日洋混血、有雙藍眼的她,成了政權謊言與國家衰微的鐵證。

我深刻知悉:他人透過眼神與巴掌對你表達「我以你為恥」的感覺。一種逼得你彷彿只能在自殺與背對世界之間,選擇一條路的感覺。對小孩子來說,母親大概就是整個世界。

在封閉鄉村觀念中,身為非婚生子、左撇子、重男輕女農家中無用孫女的我,也曾是母親恨到欲除之後快的羞恥。我的存在時刻提醒她:她的身體曾像個喪失主權的屈辱國家。而我是個不受歡迎的紀念品,既無法退貨,也無法抹殺。

關於我的出生,母親說的總是個含蓄的故事。「結婚時我是撐黑雨傘的,那時我覺得很丟臉。」由於母親太過含蓄,自閉類群障礙所致的社交線索失讀,部分地庇護了我。

然而母親的間歇性暴怒與肢體暴力,以一種更直接也更令我迷惑的方式傳達了我對她而言的「不討喜」。我不理解母親發怒之因。有時我會問她,她往往不回答。詢問導向的時常只是一頓暴毆。

童年的我不清楚母親打我的原因,事隔多年後,她再談起自己打我的那段時光,總能列舉許多理由:譬如我拒絕穿她買的裙子,寧願全裸也不穿(她於是生氣地把我裸著關到屋外);譬如我斜視、面無表情、咬指甲;譬如我不親人、不認人,也不會主動打招呼,讓外公外婆很失望;譬如我是個固執難改的左撇子,且總寫出配置逆反的鏡像字;又譬如我總在咳嗽,求醫問藥卻查不出原因,母親便認定我故意發出怪聲音(多年後證實為壓力環境造成腦部傳導受體異常,進而產生的、難以自主控制的妥瑞抽動;它是童年即浮現,卻未曾被認出的自閉類群障礙併發症)。

然而隨年紀漸長,我後知後覺地模糊意識到:母親的毆打其實非關我做的行為本身。在間歇性狂怒痛毆的表象下,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根柢原因是:她孩子的存在令她感到丟臉;我的存在時時提醒著她的屈辱與失敗。

我並不單純地是母親的孩子,同時還是她被長驅直入的屈辱。拼湊她所有的含蓄恐怖故事便能明白:她是在未婚夫軟硬兼施下懷上我的,沒有問過她是否同意,雖然那年代沒人會說那是約會強暴;男人會說:「妳要證明妳愛我」,女人會想:「我要證明我愛他……?」而所有需要證明的事情,都是值得懷疑、有待商榷的事情。

母親毆打童年的我,因為童年的我沒有語言。因此我得以成為她珍藏的、唯一保守她祕密的書法紙。我的皮膚是紙頁,渾身交錯的抽打痕跡,抒發的是她未能以言語捉捕、宣洩的情緒。四歲前我曾以一己之軀,載錄她無數篇哀婉淒切、幽怨忿恨的抒情體;逐條皮開肉綻的疤痕排列組合便是一幅行雲流水、迴腸蕩氣的〈長恨歌〉。

在我童年時,母親常在墨灰底色的水寫紙上練字。她屈身坐在兒童專用小板凳上、塑膠矮桌前,專心致志臨摹顏真卿與柳公權的字帖。在我還沒學會太多詞彙前,我就先知道了「顏真卿」和「柳公權」,因為桌上所有字帖都有他們名諱。母親雖然喜歡寫字,但並沒有教我寫自己的名字。她教過我寫其他字詞,但不久後就由於改不掉我的慣用手而暴怒著放棄了教學。教我寫名字的是甚少回家的父親。他時常驕傲於:他是第一個教我書寫自己的姓名的人。

二十七歲的末尾,我改掉了那個姓氏與名字。

《藍眼武士》裡,阿水的母親將她的頭髮剃光、裝扮成男孩。孩提時,母親便禁絕她隨意出門,並在她引頸向外探望時狠狠甩她巴掌,避免經過的村人看見窗邊的她,令她存在曝光。即便母親處心積慮藏匿阿水,仍不敵村里間的耳語。阿水從小受盡村裡同齡人欺凌與成年人忌憚,無人願意接近阿水和她貧窮且鴉片成癮的妓女母親。身為雜種,阿水的地位不如野狗。既被當成畜生,又被當成惡魔,因為她的藍色眼睛和民間傳說中的怨靈之眼如出一轍:藍色的眼睛是怨恨與憤怒的眼睛。

而阿水的心中的確也積懷起了對世界的怨懟與仇恨。一日她趁母親午睡時出門,回到家卻發現她們躲藏的木屋已被縱火;熊熊大火倒映在眼眸中,如何尋覓都不見母親。她認為家屋與母親是被忌憚她的村民放火燒毀、燒死的。阿水從此發誓復仇,她要找到讓母親懷上她的洋人父親,將他殺死,懲罰他、讓他體會她降生於世後所承受的痛苦。

阿水是堅強的,她竟沒有在望眼可及的世界唾棄、咒詛她的情況下,選擇自殺、毀滅自己。童年的我並沒有如阿水那般想到:原來能殺死自己的父親;那時我沒有足夠的觀察力與知識去意識到:母親對我的怨恨、她所承受的痛苦,大半皆肇因於父親。

但童年的我與後來的阿水一樣,隨身帶刀、隨時準備攻擊他人,抑或在必要時刺死自己。

帶刀的習慣是許多鼻青臉腫的經驗所致。那是小學時,我在學校遭遇畜生般的羞辱。我從未告訴情緒不穩的母親或頻藉工作之故逃家的父親。童年的我認為成年人是不可靠的、是會忽視甚至斥責我的求助的,因此極早便放棄仰賴他們,而選擇凡事自己笨拙地面對、撩起雙手袖口試圖解決。

我仍深刻記得:進小學第一天,高年級男生對我的不善態度。那是第一堂下課時間,我木著一張臉在走廊上遊蕩。童年的我討厭陌生環境,並總在焦慮時重複著相同行徑:直線來回行進、轉圈、用兩手指尖輕敲兩側太陽穴,若有人在旁邊,則會在紙上畫圈或交錯排列的線段。

在走廊上,我遇見了一對高年級雙胞胎兄弟。他們出現的方式幾乎像《愛麗絲夢遊仙境》裡的雙胞胎兄弟那樣。只不過在低年級的我看來,他們高聳得像兩隻鐵塔,或因核輻射而變得龐大的紅毛猩猩,而不像愛麗絲遇見的雙胞胎那般渾圓矮胖。雙胞胎兩人都染著一頭紅髮,是婆羅洲雨林裡紅毛猩猩那種火焰燃燒與血液風乾的中間色。但他們並沒有紅毛猩猩神祕而滿懷叢林智慧的慈悲面孔;身材高大且四肢粗壯的紅毛雙胞胎不善而滿臉橫肉。

弟弟對哥哥說:「欸,那隻在晃來晃去的是什麼啊?一年級喔?」哥哥說:「是吧,不然我們去問她。」「欸,你是一年的喔?」紅毛兄弟異口同聲地用台語詢問我。我不知道該回答什麼。我以為自己身為一年級生是件再明顯不過的事。我穿著仍有新拆摺痕的嶄新制服,我在一年級教室走廊前徘徊踱步、消磨下課時間,我有一張之於老鳥學生而言,陌生且稚嫩的面孔。

盯著紅毛兄弟,一年級的我不知道:他們想透過問我幾年級來得到什麼。我只是模模糊糊感覺到:他們似乎把我當成某種珍禽異獸打量、嘲弄。於是我回道:「啊不然呢?」我無法控制自己的表情,只能維持緊張時一貫的斜目而視。

這惹惱了紅毛兄弟,他們大概沒有料到,一名一年級女童會對他們如此無禮。弟弟先開口,板著臉,結巴地大聲說:「啊、啊無你是佇咧�啥潲啦!」哥哥接在後頭示威似地說道:「足�趒嘛?我幹你娘咧!」盯著他們幾秒,我的腦中輪轉著他們語言的意義,試圖捕捉其中的社交線索。但我並沒有聽得很懂。我沒有�鳥,所以也沒道理說我在�。而我媽在上班,所以此時此刻他們是不可能幹得到我娘的。

無法解碼他們的迷惑行為和發言,一年級的我遂想忽略他們,離開現場,繼續沿著走廊來回踱步。但他們像足球守門員,朝兩側邁開雙腿、張開雙臂,阻擋我的去路。

「啊無你是佇咧�啥潲啦!」同一句話再次大聲放送。我討厭這種場合。過大的聲音、疑似找碴的行為、沒頭沒尾的說話方式。我抬頭,眼睛盯著上方空氣,避開他們的眼睛(因為我不知道如何眼神對視),嚴肅地問道:「你們今天早上是不是沒刷牙?」

愣了幾秒後,紅毛兄弟異口同聲、複製貼上地大吼道:「啥潲啦!刷不刷牙干你屁事啦!」

「我說:你們是不是早上沒有刷牙,不然怎麼嘴這麼臭?」我再次陳述,並且添加了話語線索的解釋。

他們丈二金剛地盯著我,面面相覷一陣子後,眼中緩慢升起了熊熊怒火,霹哩啪啦地燒著。雖然他們聽不懂我的意思,但言語中的羞辱似乎仍遲遲地傳達到了他們腦中。

這時上課的鐘聲響了。雙胞胎撂下狠話:「你以後共恁爸較斟酌矣!啊無恁爸共你弄予死。」

盯著他們流裡流氣的背影,我不很害怕;畢竟面臨被人試圖弄死的處境也不是第一遭。想著幾年前曾掐著我、說著「如果沒有生下你就好了」的母親。「幹你娘」罵不痛我。我和母親之間向來橫亙著一種無法親暱的溝壑。我不很在乎誰想幹她。

雖說校園惡霸少年相比我媽沒什麼好怕的,低年級的我,依舊想著得給自己買個保險。畢竟紅毛兄弟說到做到,可說是相當「條直」。每天下課時間一到,他們便鐵塔似地站在教室外邊。若我走出教室蹓躂或者上廁所,他們會死死跟在我身後,不斷出言挑釁;我花了些時間才聽懂那些話,因為他們的口語能力並不流利,語言使用上有種少年混混專屬的潦草。

我開始在運動服褲後口袋或制服裙下短褲口袋裡插一把美工刀,想著哪天屈辱得不得已,得插進誰的手背或肩窩,包含自己的。

有天,學校那個以慈愛聞名但從未教過我的老師,注意到了我口袋邊緣露出的美工刀柄。她說:「你怎麼會隨身帶刀!這麼野蠻、這麼危險!如果真的拿來砍同學,你知道後果有多嚴重嗎?」聽聞此言,我感到一股失落,失落於眼前這個五十多歲的婦女,竟能生而在世如此多年、從事教職幾近退休,卻仍什麼都不明白:不明白兒童的殘暴多麼純粹,以及校園生活能有多少種形式的傷害與追獵。

只要還握在手裡,刀是唯一不背叛我的,即便割傷自己都顯得如此親密。童年的我想著:若自禦是種野蠻,那麼我這一生大抵都會是個野蠻的人了。

有次,我差點被幾個老是找我碴的男生圍毆。我爬上一個高而曲折的鐵製遊樂器材,下面的男生不斷拿著磚頭用力砸向校園圍牆,好將磚頭弄碎。橘紅痕跡留在水泥灰的牆壁上面,像一種替代性的創傷。其中一名堪稱神射手的男生,一把撿起貢糖大小的磚角,揚言要砸破我腦袋。

我掏掏口袋,想拿出美工刀要脅他們滾開,卻發現口袋裡空無一物,頓時感覺自己像被全世界背叛。鳳凰花燒得像火,樹木滌盪出蟬鳴聲,震得我腦袋嗡鳴,我看著地面,長久以來壓抑的委屈霎然湧上,竟想著:不如張臂後仰、向下墜落,自己摔死也勝過被人砸破頭。然而心底同時鼓譟起了另個聲音說著:爬得更高吧!逃走吧!

我的四肢從來不很聽從指令。爬到這麼高,按理說是我的極限了。但在蟬鳴與灼辣的陽光間,我像是被什麼附身般,心底平靜、手腳並用地快速攀爬。遊樂器材下的草地上,滿是樹梢掉落、被男童踩踏得萎謝的鳳凰花。我的美工刀埋在沾了泥巴的橘紅花瓣與腐葉間的某處。我不知道它會不會記得我有多需要它。

後來那些男生自討沒趣地走了。我跨坐在遊樂器材頂端發呆,上課鐘聲響了。我吃力地沿著原路爬下,走回那間壓抑而充滿蔑笑聲的教室,想著下課再來找我的美工刀。

下課時間,我再回到鳳凰樹下時,卻再也找不到它了。

刀的作用究竟是什麼呢,象徵抑或實質?弄丟了我曾親信著的美工刀的我,很快地在福利社買下了另一把替代,然而總感覺心底空空的,有什麼原先相信著、仰賴著的物事,隨著刀一起丟失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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