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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方郁甄/帶刀的少年 - 2之2
圖◎唐壽南
◎方郁甄 圖◎唐壽南
母親死後,成為孤兒、無家可歸的阿水,只得在鄰里間遊蕩撿拾廚餘啃食,不時遭到村裡其他孩童欺負:丟石頭、拉衣領、拳打腳踢。一日阿水出手推了帶頭欺凌她的男孩。男孩惱羞成怒,將阿水逼至懸崖邊,抬起大石塊要砸向阿水的頭顱。電光石火間,一顆隕石墜落,掉在男孩們附近,冒著熾熱白煙,揭起滿天飛塵。男孩們恐懼地逃離了崖邊。
一個盲眼老人執著鐵杖,四處尋找從天而降的奇石。那原來是塊特殊的金屬,而老人是個鐵匠。老人覓得隕石,試圖將它搬上推車,不料隕石極重,他無法憑一己之力搬動。阿水見老人搬得吃力,主動上前協助,齊心協力搬起了隕石,推回老鐵匠的屋子。
盲眼鐵匠請阿水吃了稀粥,便要阿水回到自己的居所。他要獨自研究那塊具有神奇磁力的石頭。然而阿水居無定所。屋外寒雨淅瀝,阿水推門假裝出去,隨之躲進屋子角落,蜷縮在稻草之下待了一晚。
老鐵匠雖眼盲但心不盲,他發現滯留他家的阿水,便巧妙地出聲使喚阿水做事,將她收為學徒,老鐵匠原來是當時頗有聲名的刀匠。他既不知道阿水是女孩,也不知道阿水是人人喊打、見者生憎的雜種。他讓阿水學習鍛刀的技巧,也讓阿水觀摩前來委託製刀的武士的招式,阿水尊稱他為「劍父」。
一晚,劍父發現阿水私自拿了他打的刀,在院子裡偷偷演練白天觀摩的招式,劍父問阿水:「為何擅自拿刀練武?刀匠不是劍士,觀摩只是為了鍛打出適合劍士的刀。」阿水這才告訴劍父:自己是藍眼的和洋混血兒,從小受盡欺凌排擠,遭人恐懼唾棄、視為魔鬼、畜生、不祥之物,她想親手殺死生父,藉此報復他讓她降生於世所經歷的屈辱。身為盲人的劍父明白身處社會邊緣之苦,聽了阿水的話便默許阿水白日學習鍛刀,夜晚練習刀法。
擔任學徒幾年,阿水已能獨當一面,馴服了劍父無法煉化的金屬隕石,鍛打成屬於自己的刀,並啟程復仇。阿水試圖告訴劍父自己的祕密,亦即:自己不僅是個雜種,還是名假扮為男子的女性。殊不知,劍父早已察覺了此事,並且拒絕聆聽阿水說出祕密。
阿水羞恥於自身存在,因為世上一切、她所遇到的多數人,都教導她:她是可恥可恨的、有損國家臉面的。於是她所想到、自己唯一能做的──除了自戕之外──便是殺死自己可能的父親:鎖國日本內部那四名受政府隱匿的洋商。阿水花去了許多年歲苦練,將自己鍛打得有精湛武藝及冷冽的心,彷彿她便已是自己的刀。
童年的我,在丟失了刀以後發覺:身為活在21世紀的小學生,持有一把物質的刀並不能保護我。問題似乎是出在介面:外在形象、行為表現、使用的語言。
比起外在且會遺失的刀,我得讓自己變得有戾氣、令人恐懼。除了身體以外,語言是我握有的另種利器。即便我不擅使用語言、不擅寫字,也討厭自己的名字。
●
喜歡寫書法的是母親,但首先教我寫自己名字的是父親。
母親放棄教我寫字,因為我是個無法切換使用右手的左撇子。父親一時興起地教我寫字,因為他長年逃避家庭的習慣,讓他根本沒注意到:我是個左撇子。
我仍記得初次握筆寫下名字的光景。
在灶腳邊的老式圓面實木餐桌上,二十八歲的父親拉著四歲的我的手,緩慢逐筆逐畫牽引、要寫下「我」在漢字語言系統中,因著出生而被賦予的社會性代稱。
那張父親教我習字的桌子,總飄著一股深沉的、木頭長久受潮的霉溼氣息。在這棟平房改建成的半鐵皮老透天厝裡,這個煮食的空間已是陽光相對照得進來的所在。
父親右手虎口架著我右手腕,而我的右手虎口架著簽字筆,黑色墨水散發出濃烈酒精氣味,由寬幅筆尖擴散上薄透的日曆紙,連續穿透多張,變成一塊塊字。我的前臂靠著圓餐桌面的弧緣,壓住紙張一角,父親的身體則環在我身後,圈著我、操控著我的運筆。
在那個時刻,我有種無以名之的不安:對於父親姿態所形成的桎梏感,對於被控制著學習如何以尖銳線條勾畫意味不明、卻將被用以代稱「我」的文字組合。而父親所抓執、導引運筆的,其實並非我的慣用手。但我沒有告訴他。童年的我擔心著,他會為了自己花去假期換來的徒勞而感到受傷。但更害怕是他因羞愧而惱怒,進而喝斥、責罵我的異常。我是個䆀手仔。
而父親興味十足地捏著我的非慣手教我寫字,教我寫下我難以穿戴上身的名字。首先是姓氏,象徵我從屬的父系家族血統組織淵源史;再來是被用以指涉我的複合字組,反映著家長及社會的期待。名字通常關乎性別。
我凝視著筆畫落在日曆紙背,薄透的紙張印著日期與農曆節氣的鏡像字。巨大、顛倒的粗體鈷藍阿拉伯數字4,大得令日期看上去更像圖形而非表意符號,又或者脫離了日曆,它就早已不具有表意功能了?我分神看見布滿畫痕的桌面,發覺它竟像我的大腿皮膚,傷疤遍布。傷疤是否也能被當做一種表意文字呢?如果是的話,母親說了什麼?
我的注意力被手背傳來的父親體溫由漫想拉回現實。父親溼暖吐息沾黏在我的脖頸,有紅灰檳榔的草腥中藥味,夏季氣溫令他散發著蒸騰熱氣,他輕笑著,像個盛夏午後玩得過於盡興的男童。不知道他和母親遊戲時,是否也是這副模樣。父親的手被峰牌香菸、紅灰檳榔、職場惡鬥與成家過早的壓力所點起的肝火染得通紅。那是種深沉、晦暗的紅色。像生剖豬肝,也像善書畫的地獄業火。
那時母親熱衷於蒐集步行所能到達的寺廟裡大量印刷發放的佛教書籍。每當我翻著母親帶回來的善書,總不能確定:人間與地獄是否有那麼大差別。至少四歲的我並不清楚。在學會嫻熟使用語言前,我總在迷惑中躊躇。童年的我不篤定人間與地獄有分明的壁壘,因為我並非未曾見聞《阿鼻地獄記》中描繪的、給鬼使笞打的鞭跡。它們的複本就在我的身上。若我識字前的歲月是一本書,那必定與《阿鼻地獄記》互文。
若說這個陰暗的家就像地獄,母親是鬼,那麼祖母就是閻王。至少母親是這麼說的。她說:「以前我會打你,都是為了給阿嬤看的。」幾年後我被轉手給阿嬤養,才逐漸意識到:阿嬤從來沒真的想看我被打。她只是找藉口挑母親毛病罷了。小孩不乖總是最好的藉口。身處地獄,童年的我犯的究竟是什麼罪呢?直到二十五歲的我,在死亡衝動間,把縫紉剪刀插進左大腿內側時,才知道我犯的罪就是「生而在世」本身。我是不被祝福,也不被愛著的。
鄉立圖書館的兒童書籍區,童年的我盤腿坐在中國歷史兒童讀物書櫃旁,對照著兩本書上地獄業火與楊貴妃死於馬嵬坡的圖畫,色彩使用都是通紅一片,肅殺的氛圍。當時我模糊地察覺:所有愛情故事,不過都是更改了形式的恐怖故事。當然包含我對於母親的虐戀情深。
阿水是愛著她媽媽的嗎?把她生下來,令她面對了世間萬千苦痛的媽媽?阿水是清楚著女人的無能為力的吧?所以她發誓必定殺死國內任何可能令她胎結在媽媽體內的、受腐敗政府庇護的洋人,不管那洋人是不是她爸爸。
我不能理解母親打我的苦心孤詣,我總感覺那只是她發洩痛苦的藉口而已。她希望世界能夠覺得她是個好媽媽。她的世界包含她的丈夫、她的婆婆、大伯二伯、大姑二姑三姑,也包含了公眾場合的任何人,唯獨不包含我。我是被世界霸凌的那一個。不為什麼,因為我是小孩子,是個誕生在沒有餘裕思考「障礙」的家庭裡的障礙兒,是不能夠捧斗或繼承家族姓氏的女孩子。
童年的我吞下出聲與逃開的渴望,吞下自由的欲望,陪著媽媽演一齣兒童教育的武打大戲,直到意識斷離。只要能夠忘記,明天我又是個全新的人。
大約六歲時,某次我受不了了,對著母親吼:「小心我打113,叫社會局把你抓走!」母親橫眉豎目大聲道:「你打啊!你有種打啊!讓你媽被抓走,你被關去育幼院!」我衝向電話時,母親把電話線拔了。她不知道:所有最傑出的成長小說主角總是住在育幼院;她也不知道:大伯二伯總是威脅著要把不受教的我送給龍發堂或佛光山。我早就沒有什麼害怕的了。
在這之後,我寫了張紙條墊在茶几:「我擬定了一個計畫:離家出走計畫。」背後列出六歲兒童可以獨立生存的方式:偷竊、性交易、撿垃圾。父親發現了我寫的紙條,質問我:「你為什麼要離家出走?」
我說:「因為你都不在家,而且你老婆一直打我。」
父親露出古怪、驚詫的眼神。
語言是我的刀,語言令我成為一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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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又是什麼,令我從一名女童成為一名少年呢?
我想:並非母親懷孕時施作的轉女成男換斗儀式,而是我的性格、外形,以及人們對待我的方式。
我曾經努力成為一個女童,直到我發覺:無論我再努力,只要別人眼裡看來我不是女童,我的努力便都是白費勁。
由於障礙所致的怪異形貌與行為,童年時期,我的「非人」屬性是先於性別的。我弱視而年紀輕輕便戴著老頭似的厚片眼鏡;我有著不自覺的、斜著眼看人看物的慣習(成年許久後,聽兒童精神專科的醫師說,自閉兒時常有斜視的情況);我面無表情,兩眼時而無法聚焦,時而盯得人心底發毛;我無法控制地咳嗽或者發出奇怪的聲音(大腦多巴胺不平衡所致),我著迷於旋轉,總在無聊時旋轉:旋轉物品或旋轉自己,像著魔般不停地轉圈下去。我抗拒與人交際,因為我總是對於大量的、各種形式的資訊輸入感到衝擊且不知所措,於是只能獃著、一臉麻木原地僵直,或是直接逃避,躲起來,不管哪個選項都容易冒犯到成年人,畢竟我看上去也不特別可愛,於是怪異行為、樣態,更常被批評是「目中無人」。
從某個時間點開始,父親愈來愈少回家。母親說父親是在懲罰她,他逃避家庭責任,因為他不想面對她對他的失望。父親說他覺得母親不夠溫柔,所以他不想回家。那麼小孩呢?為什麼在這之中,我似乎像隱形的?父親不在乎小孩想不想見到他,但他卻同時希望小孩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即便他既沒有跟小孩培養感情,更時常千變萬化(業務制服款式會定期改變,童年的我,認不得變了髮形和衣著的他)。因為不善與「他人」互動、對話,我遂也就愈來愈不理會父親。畢竟不理人才是我最舒適的模式。
自從我開始忽視父親(即便不是刻意為之),父親便開始嘲弄我的名字。他說:你的名字裡帶了四把刀,會剋父剋夫。「你不擔心自己會把我剋死嗎?」他問。
「但當初,我的名字是你自己決定的啊。」我心裡想著,但沒有說,為了留給他一個面子。男人在世界上最愛的,大概就是自己的面子。他這樣嘲諷我,大抵上也是因為我不理他,讓他覺得自己沒有做父親的權柄和面子。但沒有實質的職責,哪來相對的權能?
父親的興趣是購物,不知怎地,他在家裡囤了六、七套刀具,每套都有四支左右。似乎他從不擔心:自己會被自己的孩子殺死。乖戾而只會面著牆壁念書的我清楚:十四歲以前,我都能夠殺死他而付出較少代價的。如果因此能讓母親幸福。即便她眼中根本沒有我這個人。但究竟我是個人嗎?
四把刀,分布在姓氏和名字。二十七歲,我改從母親的姓,換了個平庸的、帶水的名字。然後某日吃飯時,我意外地點開了《藍眼武士》,開始看。回憶流轉,我想起高中時期,自己曾以言語傷害過一個沒有惡意的同學,他說:「你這個人真的很刺。」我說:「我知道。」只有我知道,自己為什麼成為了一個帶刀的少年,甚至刀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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