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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楊智傑/蜈蚣髮絲的瘋女人
圖◎吳孟芸
◎楊智傑 圖◎吳孟芸
那是一座千禧年前的小鎮,雲仍是剔透的,交通號誌的小綠人走得慢,教堂是方圓數里內最高的建築,黃昏市場還在、傍晚的叭噗、雜貨店的乖乖裡玩具還在,母親在,父親也在。
千禧年一分為二,如煉金術士,以純熟的光學手法,祕冶殘鐵的小鎮,將之燒捏成一環尊貴的金戒指,高級的商貿區。
祖母、親戚家都在此,我們數年一次搬遷,從這條巷子搬到那棟大樓,那棟大樓搬到學校附近,但從沒離開過小鎮。這些遷徙的時間線環帶般纏繞,如土星,又如原子,構成我的身體、髮膚、和每次臟器收縮產生輕微到幾乎無法察覺的疼痛。
輕微的刺痛。數千億高頻金屬在血管中振翅,濺起紅花。
曾有兩年住在學區旁的巷子裡,那是個T字形的小巷,共兩層樓,旁邊還有一片雜草火竄的菜園。據說那是房東的,那片菜園、那些火焰和蜈蚣全都是。那也是我第一次直視死亡。
由於一旁緊挨菜園,家中時常出現蜈蚣、蜘蛛、怪蟲,且種類繁多,如身體極小,腳為數倍長,看似一顆爆米花芯插上六根頭髮(我們的確稱它為爆米花)的傢伙。後來才知其名為熱帶幽靈蛛。牠到處結網,在天花板的角落、家具間隨處可見。以及俗稱旯犽的白額高腳蛛。母親曾憶起某次在廚房做菜,有隻比臉還大的旯犽獸爪般自冰箱伸出,她嚇得幾乎昏厥,卻又不敢告訴我們,怕我們害怕。
除了蜘蛛最多的便是蜈蚣了。每當家中地面出現黑色長條狀的生物時,父親便會拿起打火機緩緩靠近,將之焚燒。火光如亂針噴濺,一節節墨綠反光的殼瞬時縮成一個圈,被一層融雪般的焦炭色覆蓋身體,一顆跌落的日蝕。
「牠死了。」父親面無表情地說。天啟似的場景使年幼的我感到震驚。有時牠攀附於白牆之上,像裂紋,或是縫線,充滿無限惡意;我感到不安,彷彿家隨時會倒掉。
那些年我們圍觀父親燒蜈蚣,巫術似地召喚著什麼,火焰竄升,張開一片又一片黑夜,星光熠熠。
傍晚母親牽著我們去黃昏市場,裡頭洞窟似的,空氣膠水般黏稠,光影如火舌穿梭於攤販,紅燈閃滅,蒼蠅在豬肉塊上繞圈,旋出一場微型的龍捲風。我印象極深,那場景如《神隱少女》誤闖湯屋時第一次入夜,黑影朦朧卻沉如鎮紙。
彼時麵包七個五十,水煎包一個六塊,成群的雞被關在市場的籠裡等待宰殺,每每看到這樣的場面,我總感覺自己也命不久矣。
「牠們要去哪裡?」
「牠們不去哪裡,牠們在等死。」母親慈柔地說,我卻感到巨大的陰影籠罩而來,像是一座偌大空城中焦黑的屍體,殘酷得如此完美。
牠們在等死。籠子被盤旋的光叼出影子,壓印在雞豬臉上,如今回想,那片斑馬光紋便是一座巨大的隱喻。
「爸爸被砍了。」母親皺著眉頭說。她說父親在跑完計程車的深夜遇上兩人在巷口爭執,上前勸和,就被砍了。父親躺在床上,整隻腳自髖骨鑽出延伸纏繞至膝上,一條黑色的縫線,線頭岔開如蟲足;一隻巨大的蜈蚣正囓咬著父親。瞬間我明白了自己長年的不安都聚積於此,每次的恐慌皆被凝縮成一顆顆血黑的太陽,時間將之擀成線狀、焊成魔難。
自那日起,我們的家,我們的小鎮就變了。稻田被剷平、矮房一棟棟倒塌、孩子走路的速度變快了,父親和母親的眼神開始發臭,像顆枯萎的琥珀色寶石。我們搬至三、四公里外的社區內,十三樓。初搬進去時還能從母親房間的窗看見遠遠的山脈,它們隆起如海嘯,使我感受到巨大的卑微。
尚且年幼的我也逐漸明白,有個不可抗拒如神的巨人之手在擺弄隱喻、操演我們的骨和肉;那些蜈蚣那些雞豬那些時間。深夜裡,我與弟弟蜷縮在父母中間,窗外雷雨交加,閃電從眼皮鑽了出來。黑暗中,我看見千禧年從父親縫線疤痕中流出,游入我們根本不存在的子宮,以千恆河沙分之一的時間迅速脹大,撐破羊水,華麗破繭而出。
母親開始時常失蹤,據說是去找朋友了。父親則一早出門上班,無法確定何時回來。窗外的光線滯留,整個下午客廳昏暗,我和弟弟盯著電視的放射線,讓七彩琉璃刺入稚嫩的皮膚,彷彿巫術;彷彿,更久之前看父親燒蜈蚣那樣。
「原來都是我們召喚出來的。」那圍觀的六顆眼睛,那片火焰及黑夜,縫線,千禧年,宛若一盆宏偉的子宮,孕育我們的命。
我們開始在小鎮大廈間迷路,我想是千禧年到來的關係,也經常被放去外婆家短居數週。外婆家離我們約一公里多,是一棟老老的三層樓透天。我與弟弟除上學外整日無所事事,深夜不覺睏意,等待父母親回來。
記得某晚,我提議熬夜(那對一個剛上小學的孩子來說是個大冒險),為了躲避外婆視線,我與弟弟晚上九點準時上床,將頭悶進被窩,縮成一團花色麻糬。在確認外婆外公皆睡去後,我們猛一探頭,泳池裡比賽憋氣那樣,對視而笑。拿出撲克牌,「我們來玩抽鬼牌。」弟弟臉色興奮而紅潤。
那天晚上我們一直玩了好久好久,分針的音聲蹲踞耳窩,發酵般膨脹。我永遠忘不了那天。月色如青燈管打在床上,周圍一片陰翳,徒留輪廓。
「有鬼。」我的眼神穿透弟弟直達後方門旁。
接著一片悶溼的慘叫,我們躲進被窩,兩人以反方向旋緊棉被,發抖整個晚上。
隔日起床,以食指及大拇指向棉被邊緣撥開一個洞,小心翼翼地確認沒人才敢出來。我趕緊奔向樓下,告知外婆昨晚發生的事。外婆卻狐疑地看著我,挨不住我煩,便說那大概是路過的幽靈;而後此事便不了了之。
那事過後沒多久,父親被騙了。據母親說父親幫好友做保人,此人之後銷聲匿跡,導致父親欠下數百萬債務,這些年辛苦跑夜車全部的存款,只夠還三成。我跟母親說,我記得那個叔叔,我們兩家之前一起吃過飯。還跟他的兩個女兒在餐廳的附設遊樂區玩,她們眼睛很美。她們知道自己的父親計畫毀掉一個好友的人生嗎?每每想到這件事便有一股莫名的怖懼朝我奔襲而來。無論她們知情或不知情,都使人感到悽愴。
父親一蹶不振。成日窩在臥室玩電腦,一玩便是十幾個小時起跳,菸灰缸中,死滅的菸與水交融,一片紅褐色,彷彿血海,數百具屍體斷在裡面。母親偶爾回來便看到髒亂不堪的家和孩子、堆滿水槽的廚餘、一袋袋裝滿外食紙碗竹筷的垃圾。
她感覺到一種破敗。這種破敗入侵她纖弱的身軀,在血管裡發涼、沸騰,毛細孔爬出一滴滴的汗水與烏煙。她不得不進房去與父親吵架。吵完後,安慰自己似地將孩子中較乖的我帶上,開車去餐廳吃牛排。
「好不好吃?」我點點頭,穿過母親瞳孔的涌道,一顆即將枯竭的海洋正緩緩下墜。她的眼神不斷踩空。
我曾好努力好努力地想接住她,後來才明白,手是不可能接住瀕死的海洋的。母親錢包沒剩多少錢,但彼此仍努力地擠出苦笑,我們苦笑的理由並不相同,唯一相同的是;都是為了對方笑的。像用盡了全身肌肉,導致雙腳怎麼也站不穩。
穿越繁華火光的餐廳和所有愉悅的談話,我來到黑大理石切割成的昏暗廁所,望著鏡中身影被唯一一盞黃昏的投射燈曬得傾斜。臉像黑狗驚慌躲進陰影中,眼神微微顫抖。
我無法阻止這一切。母親的父親的衰敗,家的風化,甚至無法阻止自己的害怕。幼年的我清楚記得世界巨大的手海嘯般向我襲來,什麼也做不了的無助。
那頓飯後不久,母親和父親順利離婚了。深夜,我與弟弟窩在房間床緣,聽著他們最後一次爭吵。
「我什麼都不想要了。」
「我帶不了三個小孩,這是我們的家。」
「送去孤兒院或社會局吧。」
母親的哭聲夾雜父親撥打電話的聲音,踩著夜燈的火光從門縫漏了進來,在耳邊破碎。我被扎得哭了出來。抱著弟弟,好久好久才睡著。
隔天,父親收拾好行李便牽著弟弟走了,我想那是他們一個晚上沒睡談出的結果。此後母親更常出門,客廳燈光長年昏暗,我被關在家中。坐在沙發上,任斜陽緩緩走進,爬上身體與之拋光。愈來愈透明的我,與黏稠的空氣相互滲透,看著光影在空間如利刃逃竄,便想到舊家附近的黃昏市場。
「牠們在等死。」
眼前浮現母親雄偉而慈柔的眼神,我背脊發涼,不自覺顫抖起來。難道這是注定的嗎。被那隻巨大無形的手擺布的我與那些雞豬有何不同呢?客廳宛如牢籠,光紋掠過我小小的臉,有些東西被帶走了。
千禧年過後的十年,父親欠了更多錢,母親關在家裡不再出門,而弟弟被關了。千禧年後的十年,我流轉在親戚間,打上地鋪到處睡,有了錢便往網咖跑,逃學,生病,與父母親斷了聯繫。
母親被什麼關住了呢?她的皮膚逐年鬆垮,紋理清晰,黑眼圈年輪般層層向下延展,如漩渦啃蝕自己。在房內每日一餐,不再與人聯繫,父母,姊妹,兒子。我總感覺,多年前母親失蹤後便再也沒回來。
手機響起,是叔叔打來的。「你媽失蹤了,上禮拜跟不認識的人喝酒後,沒回來。」母親又失蹤了。
有陣子母親時常失蹤,放逐自己似的,彷彿在對抗某種龐大的力量。每日每日地酗酒、失蹤,早已是常態,我帶著叔叔去警局報案,訴說整個經過。叔叔躡手躡腳,我想他是擔心母親生氣。只因母親的失蹤是種強悍的潰敗。一種目的清晰,不容旁人插手,殉道式的赴死。
數週後她回來了。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但我清楚得很。每當我與之對視,她瞳孔那片海洋已然蒸散,露出平坦的礁地。到處都是洞。
風吹過,音符便沿著視線走進我眼,流入腦中。我常感頭疼,彷彿那殘破的世界一時興起將我做笛子隨意吹奏,膩了便隨手一丟,再無價值。我們在房裡的這些年被人圈養,如雞豬;如渺小的露水,也如金銀閃電。
那神嘯般巨大的手,攫著我的心數十年。雞豬是自己,很多年以後我才發現──屠宰者亦是自己。
不久前我曾聯絡上弟弟。我們約好去為母親慶生。
弟弟的眼神消瘦,手臂數條龍與鱗片,我們聊到父親。他說數年前父親曾與他見過面,老了。現在在鄉下小鎮賣麵,腿上那條疤痕仍如當年清晰。我遂想到兒時那充滿魔幻的隱喻之夜,那個女鬼。
「她是從窗飄上來的。」
「不,是從樓梯走進門。」
「她是透明的綠色。」
「不,是藍色。」
這些問題我們爭執了整天,從她的位置到身高、顏色乃至姿勢怎麼樣也兜不起來。最終我們達成了唯一的共識。
「她是長著蜈蚣髮絲的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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