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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崔舜華/搗衣
圖◎阿力金吉兒
◎崔舜華 圖◎阿力金吉兒
每當遇上某一件讓我開始自我懷疑的事情,或者聽到某一句教人感覺糟糕透了的話,我就去洗衣服。
本來就是喜歡到處掃掃四下洗洗的個性,或許也可以說是為難自己的潔癖,每回進到某個男生的房間,腦內的強迫症雷達便調為自動運轉模式,對著一屋子的垃圾與其他尚未變成垃圾之物嗶嗶作響──凌亂的床舖(肉眼可見的新舊漬痕是屋主常不洗澡便一身黏汗呼呼大睡的鐵證,或許還有前夜來不及搓滌的翻雲覆雨後情欲破綻)、積滿菸蒂與尿液色尼古丁廢水的寶特瓶啤酒罐與手搖飲料杯(至少弄一只十元百貨店的廉價不鏽鋼狗碗,都好過用待回收廢棄物充當菸灰缸)、桌緣椅面床頭櫃上不知多久未撢過的灰色臭氧層(那終年積雪般的灰塵能瞬間鎖定敏感肌引發過敏大難,可能連寄生其中終日嚙嚙的塵蟎都比室主更勤快),以及──最枝節瑣碎而也是我最畏懼的──那如狡猾的罪犯窩藏於床枕縫隙與衣物纖維間、性喜黏附於所有憊於拖擦的磁磚平面上、自帶磁力般根根纏綿難分難解的陌生毛髮──若是看似合理的長髮也還好,小心些用衛生紙捻起扔掉便是,假若是粗短的、鬈曲的、末端咬著巨大毛囊的漆黑短毛,我簡直要丟下所有處變不驚的調情或客套,夾著尾巴嗚嗚咽咽傷心地逃跑。
魔鬼藏身細節裡,縱使被單潔白衣襪收納條理分明、桌几明淨窗布滑整,但氣味才是要命關鍵──洗衣後懶於晾曬積在洗衣槽內燜燉的酸腐霉氣;睡枕布面和毛毛抱偶(我並不反對男孩子對絨毛娃偶的個人癖好)的織料長年飽吸髮臉油漬(形狀光潔可愛,觸手卻膩爛如黏在課桌底的口香糖);還有還有,那最致命的──肉體悶藏的辛辣氣味,並不是說沒有洗澡洗髮那樣顯而易聞的憊懶體臭,而是任憑怎麼刷洗噴大量香氛也遮掩不去的、夾藏在腋窩汗腺皺褶內、有如野生獸物般的發酵酸味,洗也洗不去問題尤其棘手,不能怪誰只該歸咎於生物基因。
雖然我並不至於走到單憑表皮汙淨就輕易判決生死的地步,畢竟也見得多了房間一塵不染心地卻一無可取的某類貨色。外在的條理有序有時源於內在的混亂惶然,但若是連基本的門面打理都已經放棄,那麼其內心非常可能已是一片文明荒廢,多似詩人筆下那油膩織羅綺、黴菌蒸雲霞的一潭死水。
所以我洗衣服,一週兩回,把沾染著隔夜汗露的褻衣底褲蕾絲短襪輕柔裹入洗滌網袋,把混溶著雄性潮氣的床被枕套一件件卸下,想想有哪幾雙光腳踩過這張床邊毯?有沒有著襪?對方洗了腳嗎?思慮過後最終還是將所有織物包成一捲巨大的墨西哥捲餅扛上肩頭,分批別類地餵進洗衣機的大口──先洗身外之布,再洗貼身織料,最後輪到浴巾。洗衣機緊抿著嘴努力消化著大量過期的情愫隔夜的歡好,我感覺自己像成功銷毀了罪證的罪犯般周身輕盈而自由,洗衣球柔軟精所滌淨的並非道德血光而是倫理情災。
唯一需要顧忌的,是那洗衣機因為體積龐然且上了年紀,無論衣量多寡,運轉時總是發出獅豹發情般的怒怒低吼,加上脫水期間機體猛烈搖晃如微型地震,我常擔心會不會哪一回機器晃得太忘情,便連機帶衣蹦出旁邊矮牆,從六樓直墜地面炸開一地壯烈泡沫屍塚?
所幸這樣的慘案目前僅發生於我善妄想的腦中,但深夜時分,社區內人犬靜睡如死,洗衣機轟鳴轉起必定要引發群眾抗議,那麼有幾件衣物我是捨不得用機器絞洗的,譬如一件近期喜穿的緞質睡衣,緞色潔白如初雪,面料滑柔如奶油,裙邊縫綴的蕾絲纖細脆嫩如新生嬰兒的初髮,因此我願以清水浸之、十指搓之、合掌揉之,一邊想起庾信的〈夜聽搗衣〉:「秋夜搗衣聲,飛度長門城。」
我沒有挽袖搗杵的本事,我的心裡也沒有一條能流放滿城月光的衣河,我能做的僅僅是在確實該替上秋衣秋褥的季節,蓄滿一盆清水、注入幾滴梔子精油、慢慢細細地洗一件喜歡的衣服,趁天尚未光、夜仍烏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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